李威看到萧也牧临别时的颓丧情景,很不放心,特意让三儿子家刚随同萧也牧下放。吴家刚告诉我,由于隔离审查期间劳动强度大,营养又跟不上,他父亲身体很瘦弱,母亲让半大不小的他跟着挨整的父亲下干校,一是给父亲做伴,二是顺便照料父亲的生活。他说,出发那一天,团中央系统两千多名干部和家属,是在天安门广场上集合,举行了隆重的宣誓仪式后才去北京站上火车的。那时人民大会堂里正在开“九大”,北京城内采取统一个行动:根据“林副统帅第一号手令”,将所有的“牛鬼蛇神”全部清理出首都。那场面看上去很热烈、很壮观,但每个被轰下乡去的“牛鬼蛇神”,心里无不感到分外的凄清和悲凉。
就在南行的火车上,萧也牧向张羽和几个坐在一起的同事念了两句诗:“五十一年余一死,鸿毛泰岱早安排。”张羽一听就明白,这是他把郭沫若的《归国杂咏》改装后的诗句。念完这两句诗,萧也牧转过脸来,又悄悄地对张羽说,“我小时,家里给我算过命,说我只能活到53岁。我可能还有两年阳寿。”张羽不由得心一跳,忙说:“信这个干什么,自己对自己应该有信心。”张羽虽然嘴上这么劝他,但心里明白,他这样说并不是真的迷信,而是意识到前途莫测,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多次想到了死。
4月18日,大队人马冒着大雨开进了黄湖农场。黄湖农场位于河南省信阳地区的潢川县,是一个闭塞、贫困的淮泛区。这里约有两万亩荒芜的洼地,土质碱化,十年九涝。按林彪、“四人帮”一伙的意思是这里荒地多,好让团中央及所属机关2000多人及子孙后代在此有“发展”余地。
干校完全实行军事化管理。团中央各部以及中央团校、团报(《中国青年报》)、团刊(《中国青年》杂志)、中国青年出版社、青年印刷厂、亚洲学生疗养院均按连队编制,分为9个连。中国青年出版社为第七连。萧也牧编入由文学编辑室和社会科学编辑室合成的二排。第一个晚上,数十名“牛鬼蛇神”挤在一个里外三大间的简陋房子里。吴家刚随父亲萧也牧等8人被分配到里间从南到北由6张单人床拼在一起的通铺上。一开始,因随家长下放的孩子不多,农场又没有学校,所以他等于辍学,就把父亲的劳动生活就都看在了眼里。他对我讲:“我父亲年轻时代虽在晋察冀农村生活过好些年,对农活不发怵,但黄湖农场多为水田,种的是稻子,我父亲哪干过这些活?只得从头学起。一到干校,正赶上春回大地,学员们就在留场农工的带领下犁田、平地、育秧。我父亲也挽起裤腿,跟着农工跳下水田,学着赶牛耕田。我父亲一时学不会,身上又没力气,头天就一连跌了好几跤,收工归来时,浑身都是泥巴。过了些几,看他和一些年老体弱的编辑实在干不了重活,连里才把劳力作了分工,张羽、陈斯庸叔叔等作为强劳力,留在了大田班,我父亲和叶至善、覃必陶叔叔等作为弱劳力,分到了牛组,专管放牛。其实,放牛的活也不轻,有时候牛撒欢乱跑,我父亲根本追不上,累得气喘吁吁,还常常被牛群甩下半里地。放独牛时,因两手无力,拽不住缰绳,就只好接上一条绳,拴在自己的腰上,让牛围着他转圈吃草。这样放牛,牛往往因吃草范围受到限制而吃不饱。放牛回来,只要连领导一见牛的肚子是瘪的,就要批评他。他在牛组,还挨过一次批斗。那时,有几个农工的孩子也放牛,牛吃草时,他们就来缠着我爸爸给他们讲故事。我爸最擅长讲的故事自然是《聊斋》,农工的孩子也特别喜欢听。没想到被人告发了,说他用《聊斋》的鬼故事吓唬贫下中农的孩子,与无产阶级争夺下一代。年终评审时,说他劳动表现不好,原先答应过给他的探亲假就当作处罚被取消了。那时候,我成天不说话。生怕说错一句话,连累我爸,遭人欺侮。后来有学上了,学校离干校40里路,每周回来看我父亲一次,就住在牛场堆饲料的破屋里。那小屋没有窗,也没有门,蚊子又多,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到过春节的时候,下干校已经十个月了。军代表一再要求下放干部们作好在黄湖长期扎扎根的思想准备,家属孩子陆续来了上千人,干校就自己办起了子弟学校。见此情景,无法回京探亲的萧也牧,就写了一封家信,希望李威能把关系转到黄湖干校来。李威收到信后,作了一番思想斗争。她当然希望自己能去照顾心爱的丈夫,但她又担心到了丈夫的身边,反而会跟着丈夫倒更大的霉……后来,她给萧也牧回了一封信,说:“我不能去团中央黄湖干校,一是离家太远,二是我不是你们团中央机关的人,没人了解我,三是我得了子宫肌瘤,要动手术……”
萧也牧读完李威的信,想想妻子的选择也对,他真不忍心眼看着妻子跟着自己再受气倒霉了。但随着运动的步步深入,他就觉得早日回到亲人身边的的一线希望完全落空了。
进入1970年,团中央“五七”干校的阶级斗争形势更加严峻。由于七连清理出的“牛鬼蛇神”最多,武斗最凶狠,镇压最残酷,被封为以阶级斗争为纲、纲举目张的“四好连队”。尤其是在军代表炮制了一个“某某企图谋杀军代表案件”之后,武斗之风更加狂炽。大人小孩见到“牛鬼蛇神”,都可随意毒打。萧也牧由于手脚不灵、行动不便,挨打最多,走路时被打倒在水坑里,打饭时饭碗被打翻在地上……
在8月9日的评审会上,七连对萧也牧进行了重点批判,一发发“炮弹”落在他的头上:“吴小武,你过去装神弄鬼,跟我们争夺青年,劲头多大啊!现在却在装死,混日子。你空口说改造、改造,是在骗我们!”“你这个人孽根就是懒、馋、怕累、怕死,现在连走路都不像样子。有一阵在马池口,你不是也很神气吗?衣服一脱,躺在地上晒太阳。现在像霜打的叶子,全蔫了。给你路,你不走,采取这样对抗态度,你还有什么希望?”
评审会后,萧也牧感到政治压力越加重了。他知道自己手脚慢,上工时总比别人先走一步。有天早上,仓促上工,走到半路才发现自己两只脚上穿的不是同一双鞋,左脚上竟是一只右脚鞋,可是再回去换鞋已经来不及了,只得穿着这一边倒的鞋子去放牛,跟在牛屁股后边一颠一簸地跑着。待到下工回来,左脚已被扭得几乎迈不出步了。
9月4日,萧也牧放牛回来,疲惫不堪,两眼直冒金星。好容易看到自己住的那排房,昏昏沉沉地挨屋走去,却进错了门,对着墙角那张以为是自己的床,一头扎下去,就迷迷糊地睡着了。谁知那床位的主人收工回来,一进门看到脚沾牛粪的萧也收竟然躺在他的床上,就连踢带打,把萧也牧从睡梦中拖下床,大喝一声:“给我滚出去!”惊醒的萧也牧仓皇后退,没想到被门槛一磕,仰面倒在地上。那床主不甘罢休,竟赶上去冲着萧也牧的下身猛踢了一脚。萧也牧惨叫了一声,吃力地翻过身来,弓着腰,按着肚子,边躲闪,边后退,慌忙中又晃过了自己的屋门,闯进了东隔壁农工关正明的家。幸好关正明夫妇心地善良,扶着他,送他回到了自己的床位。
躺下后,萧也牧从下午五点到第二天早上七点,一直没有下床。早饭时,牛组的谢郁彦在窗外对他说:“昨天你连晚饭都没吃,今儿再不吃早饭,一会儿怎去放牛啊?”他只好挣扎着爬起来,端着碗去打饭。没想到因为他神情呆滞,步履维艰,迎面来的人竟然喝斥:“好狗不挡道!”
从被踢那天起,萧也牧的小便就严重失禁了,裤裆经常是湿漉漉的。他被带到由原亚非学生疗养院成员组成的连队诊所去检查。年轻大夫一看是“四好连队”的病号,便绷紧了阶级斗争的弦,奉行“医疗为政治服务”的信条,怀着高度的警惕性给萧也牧做检查,叫他立即留取尿样。萧也收出去了一会儿,带了半瓶尿进来。大夫没抬眼看一下尿瓶,就断言萧也牧“肯定不是失禁”。其“诊断”结论是:“所谓失禁,也就是失控,现在要尿立即有尿,当然不是失禁。”连长得知这一“诊断”结论后,立即认为萧也牧“极不老实”,“要加重劳动,以示惩罚”,把萧也牧从牛组调到劳动量较大的菜组去种菜。萧也牧腰背发僵,四肢乏力,间苗薅草只得跪在菜地里爬行。他把拔下的草和苗放在一堆,准备下工时带走。不料一阵风吹来,草和苗散落一地。在旁监工的人认为他是在有意捣鬼,又把他狠打一顿,疼得他在地上直打滚……
9月17日,团中央“五七干校”校部召开广播大会,动员开展“一打三反”运动。接着,揭发各种“政治案件”和各类问题的大字报在连部周围的墙壁上张贴出来。下放前闹了一阵的《红岩》事件、《红岩战报》事件又作为现行反革命“五一六”案件被重新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