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安正在软榻上休息,迷迷糊糊中听得外面有人说话,刚坐起来,素日就开门进屋里,看到薛安醒了,急忙倒了杯茶服侍她喝下。
薛安喝过茶,还没开口问,素日已经说:“大太太说素星这几日要去定国公府伺候大小姐,不能伺候姑娘,加上之前素月的事姑娘受委屈了,姑娘房里不能缺人伺候,就又调了两个小丫鬟过来。姑娘要不要亲自看看?”
薛安想了想,便道:“让人进来吧。”
两个丫鬟进了门,就闻到一股的墨香。屋里挂着浅绿色的琉璃帘子,上面还有几只金玲,被风一吹叮当作响。
薛安见她们俩模样清秀,微微一笑,问她们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两个丫鬟有些拘谨,怯怯抬起头,看到面前的三小姐面和人美,自有一种大家闺秀的沉静气质,心里略略安稳了些。
“大太太给取了名。我叫素真,她叫素心。”一个丫鬟大着胆子回答。
素日教训道:“要自称奴婢。”
素真一缩脖子,有些害怕地看着薛安。
薛安和善道:“算了,她们还小,无妨的。别给吓坏了。”又看了看那个叫素心的小丫鬟问:“你叫素心,那大太太房里的安心是你姐姐?”
素心点点头,“是奴婢的长姐。”
薛安把茶杯搁下,“都起来吧。以后在我房里不必这么拘束,好好听话,自然有你们的好。”
素真素心连忙点头。
“好了,你们先下去吧。”薛安微一摆手。
两人忙蹲身退下去。
薛安下了软榻,走到书桌前。书桌后的墙壁上左右各挂一幅水墨画。素日认得那画,是前段日子大小姐薛福命人从定国公府送来的,说是前朝卫夫人的封笔之作,薛安见了一定会喜欢。
书桌上摆着一方宝砚,笔海里插着各种笔。桌上铺开一幅画,是一幅还未完成的美人图。
薛安提起笔,在砚台点开颜色,又开始在未完工的画上添色。她的侧脸沉静柔美,也许是生病的原因,下巴越发尖瘦,让人忍不住怜惜。
素日跟在她身旁伺候,见房里没人,便开口道:“这下姑娘可以放心了,素星过去一定会帮姑娘看紧初馨那丫头,不会让那丫头有机会乱说话。”
薛安摇摇头,“光是看紧有什么用。”
“姑娘的意思是?”素日心里一惊。
薛安继续在画上添颜色,表情依旧沉静,样子依旧柔美,轻声道:“这世上只有一种人最让人放心,不会乱说话。”
素日眼皮一跳,身上隐隐发寒。
新来的小丫鬟素心端了盘点心进来,恭敬地对薛安道:“小厨房新做的点心,还热乎着呢,三小姐请用些吧。”
薛安搁下笔,朝她和善一笑,道:“多谢你了。我记得你家里比较困难吧,不仅弟妹多,有个重病的老母,老父最近又染了肺痨,是不是?”
素心感动的双眼含泪,哽咽道:“没想到三小姐竟记着我们下人的事。”
薛安柔声道:“你既然入了我屋里,就是我的人,我怎能不记挂你?好了,快别哭了。你家里困难,我之后会从自己私房里扣点出来给你涨涨月例。”
素心又感动又感激,连忙下跪磕头,“谢谢三小姐,谢谢三小姐!”
这一幕素日看在眼里,不知怎么竟想到之前也有过相似的情景,大小姐身边的初馨好像那日也是这么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
“素日?”
素日回过神,发现素心不知何时已经下去了,薛安略带疑惑和警告的目光向她看过来,顿时一个激灵,试图转开三小姐的注意力,忙指着桌上的画问:“姑娘在画什么?是您和大小姐吗?”
只见未完工的画上是两位妙龄女子。素日开始以为她画的是自己和大小姐,因为那两名女子的神态和她们有些相像,但仔细一看又有些疑惑,因为画上女子的穿戴与时下女子不太一样。“旁边的这些是竹子吧?”素日又问。
薛安柔声回答:“是湘妃竹。”
“湘妃竹?”
薛安笑了笑,又道:“我画的是《娥皇女英图》。”
“娥皇女英?”素日顿了顿,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终于想起她们是谁了,“姑娘画的是帝舜的两位妻子?”
薛安点点头,看着那幅画,喃喃道:“过些时候也许就能送出去了。”
定国公府,庭院里红梅绽放。
蔡恒玉见薛福精神始终不见好,便让人每天都折些红艳的梅花插进瓶子里,摆放在屋里四角,好让薛福一眼望去便看到鲜活的颜色,感觉到些喜气,对病情好转也有帮助。
初馨把新折的梅枝插进阔口瓶里,拿了一把剪子修剪多余的枝叶,她有一下没一下地剪着,有些心不在焉。
薛福想要让初馨去沏杯茶来,刚叫了初馨的名字,初馨整个人忽然一颤,不小心将剪子剪到了自己的手指。初晴惊呼一声,忙去看初馨的手指,初馨却像丢了魂儿感觉不到疼,呆愣地看着自己指尖渐渗出血来。
薛福吓了一跳,忙道:“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这么不小心?”
初馨回过神,连忙告罪道:“少奶奶恕罪,奴婢一时失手。”
自从滑胎后,薛福心情低落,整个人也病恹恹的,此时也没心思理会她,便道:“算了,你快下去包扎一下吧,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初馨告了声罪,退下去了。
薛福又对初晴道:“初馨这几日怪怪的,也不知道怎么了,你也跟下去瞧瞧她吧,别也病了。”
“是。”初晴点点头,蹲身退下。
素星替薛福沏了杯茶,递过来道:“大小姐请用。”
薛福接过茶杯,见是素星,温声道:“母亲也真是的,怎么把你要了过来,我这里也不是缺人伺候。你过来,三妹妹那里岂不是没可心人伺候了?”
素星笑道:“咱们姑娘也是担心大小姐,大小姐一出事,姑娘就急了,夜夜睡不安稳,天天想着大小姐的身体,这不,就这几天功夫还给急出病了。”
薛福一惊:“这怎么得了,三妹妹病着,母亲怎么还把你要过来?不行,你今儿就回去伺候三妹妹吧。”
素星忙道:“姑娘那里大太太已经又另遣了两个丫鬟伺候,都是稳妥的人,有一个还是大太太身边安心的妹妹素心。大小姐尽管放心。奴婢来时,我们姑娘特地嘱咐奴婢要尽心伺候大小姐,还说等她过几日病好了些就来看望大小姐。其实依奴婢看,姑娘得的是心病,大小姐您好了,她也自然跟着好了。”
薛福感叹道:“三妹妹身子本就弱些,难为她病着还这样为我打算。可惜我这一病估计要养上好一段时间了。”这次滑胎她伤了根本,得好好休养,不然以后就再难有孩子了。想起自己不争气的身子,薛福不禁黯然。又想到蔡恒玉开春就要调任临安,更加忧心忡忡。“我现在这身子也不知能不能去临安。”
素星安慰她道:“大小姐别担心了,您现在按时服药一定能很快就会好的。”
“但愿如此吧。”薛福低头喝了一口茶水,感觉口感不对,略有疑惑地看向素星:“这茶?”
素星笑道:“奴婢在茶里加了白术和甘草,可以益气生血,健脾补肾。大小姐尝尝,难道味道不好?”
“倒也不是。”薛福摇摇头,叹道:“连三妹妹身边的丫鬟都懂这么多,真难得。”
“三姑娘让奴婢过来伺候您可不就因为奴婢在三姑娘跟前久了,也耳濡目染了些药理。”素星接过薛福递回来的茶杯,含笑回答。
屋外,初晴追上初馨,看了她一眼,奇怪地问:“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一直心不在焉的。少奶奶现在病着,心情低落,也没心思责怪你。可是你到底是怎么了?”
初馨摇摇头,不自在地笑笑,“也没什么,刚才想事情出了神,所以——”
初晴道:“其实少奶奶很关心你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现在多难过,她自己还病着,刚才还让我追出来问你是不是也生病了。”
初馨低着头,“我真没事。”
初晴想了想,又问:“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我记得你之前说你哥哥出了事被关押,后来怎么说了?”
初馨又摇头,“已经没事了,说是一场误会。”
初晴道:“你也别怨少奶奶,少奶奶不管这些事,而且二十一少的脾气咱们又不是不知道,皇上之所以这么看重他,就是因为他是有名的孤臣——”
初馨提高声音打断道:“我都说了没事,不是因为这个!”
初晴吓了一跳,“你怎么了?好好的嚷什么。”
初馨也发现自己失态,声音又恢复到原本的音调,“初晴姐姐,我真的没事,你就别管我了。我先回去包扎一下伤口。”说罢低着头快步离开。
初馨低着头走,胸腔里那颗心一上一下噗咚噗咚地跳着,剧烈地像是就要跳了出来。自从她做了那些事后,每每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每天晚上,一闭眼,就好像看到少奶奶浑身是血,用一种特别哀伤的眼神看着自己,时而还会伴有婴儿的哭声。
少奶奶已经这样了,三小姐竟然还让身边的素星过来。
为什么?
她不敢去想。
初馨的心越跳越快,步子也越走越快。耳边听到有府里的小丫鬟窃窃私语,“咱们少奶奶好福气,不仅二十一少把她当宝贝,嫁了人娘家妹妹还那么关心她,一听到她身体不好,还把自己贴身丫鬟让过来伺候。”
这所有的事从表面上看来,是少奶奶自己身体弱,也许吃错了表小姐给的补药……
可谁又能知道,实际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偏偏薛府里人人都知道三小姐是个善良的,现在连国公府里的人也这么认为。
她那时怎么会那么做!
不想再听到那些议论声,那会让她的良心更加不安。初馨跑了起来,试图甩开那些声音,但眼前却依稀浮现出三小姐那双静如秋月的眼睛。
想甩开那双眼睛,她加快脚步拼命地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真的跑不动了,停下来才发现自己竟然跑到国公府里一处人际罕见的偏僻庭院。
初馨在池塘边蹲下身子,用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蜷缩成一团。有些话藏在她心里,让她倍受煎熬。每每一看到少奶奶落寞的神情,她几乎就想要将一切都说出来。
她努力地不停做着深呼吸,似乎这样心里那些翻涌的情绪就能平复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初馨才发现天色已经渐晚。她勉强慢慢扶地站起,双腿因为蹲的时间太久麻木了,还没等到她缓过来,有个力道突然在她背后用力一推!
“噗咚!”
定国公府偏僻的庭院,绝少有人经过的地方,伴随着水面破冰的声音,一个小丫鬟被人推入结了层薄冰的池塘。
一双手奋力挣扎出冰冷的水面,在空中胡乱抓了几下。
什么也抓不到。
然后,渐渐没了声息。
犹如一颗小石子投入池塘,很快的,什么痕迹都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