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生来到太医院的时候,薛仁山正和崔院事张院事围着低声说什么。对于如此尽忠职守的太医令,李长生深感佩服。
崔院事道:“不行,为皇上龙体着想,老夫怎么也要劝阻皇上!”
张院事深叹一口气,“皇上是什么性子,你我不都清楚的很?皇上如何会听我们说,况且那道士是赵王推荐的。”
崔院事道:“赵王又如何?皇上的龙体是国之根本,怎可有失?”
张院事又道:“你问问太医令,皇上这段时间总是咳血,咱们束手无策,现下又正当多事之秋,国事繁重,若非皇上服用金石丹药,如何能有精力支撑下去?”
崔院事道:“那也不能靠服食丹药,难道八年前的事你们忘记了?”
薛仁山面色有些凝重。
正在这时,李长生走进来,看到她三人神色一变。
崔院事咳嗽一声,对薛仁山道:“太医令,老夫先行一步去御香司,昨天安司丞说那里有些事他不方便做主,需要等我处理。”
张院事也对薛仁山道:“老夫也要去御医司看看。”
崔张二人走后,薛仁山招呼李长生道:“长生,你过来。”
李长生走过去,薛仁山问:“刚才都听到了?”
李长生眨眨眼,“可以听不到吗?”
薛仁山细长的眼睛微微一眯,“既然都听到了——”将右手的小金匣子递给李长生,“你看看。”
李长生接过小金匣子,打开一看,抬起头看向薛仁山,眼睛里闪烁着光芒,“金石丹。”
薛仁山点头,长叹一口气。
李长生合上匣子,递还给薛仁山,有些不解道:“皇帝不是好好的么,我之前也看过,没大毛病呀。再说他那‘病重’不也是装的?怎么还没几日功夫,反倒他自己用上了金石丹?”
薛仁山低声道:“这件事先不要声张。皇上虽然没大问题,可是他毕竟老了,比不得年轻人,这段时日朝堂上的事也多,皇上体力跟不上,所以就想先靠服用金石丹撑上一会儿。”
“靠它?”李长生撇撇嘴,不以为然道:“虽有一时效用,但毕竟不是长久之法,稍有不慎,伤害更大。”
薛仁山道:“我也是这么想,但皇上性子多疑,又听不得劝,只有徐徐图之。但这一拖,我恐怕夜长梦多。”
“那大舅舅想怎么办?”
薛仁山想了想,道:“有没有法子让皇帝精力能恢复如昔?这样皇帝就不用靠服用金石丹药了。”
“那不就是返老还童,大舅舅你真把我当神仙了呀。”李长生连连摇头,“生老病死是天理循环,谁能乱了循环呢?皇帝既然老了就得服老嘛,既然精力跟不上,就多放些权给他的儿子嘛,他可是有九个儿子啊,随便找几个帮他分担分担国事,他不就有空多调理调理身体了,养神养身就在于循序渐进嘛,哪有强求的道理?”
皇帝即放不下权,又想像年轻人那般精力充沛,哪能有这么好的事?神仙都没他快活也!要真能如此,天上的星君们岂非都要气的抢着下凡投胎历劫?
薛仁山欲言又止,半晌又开口叹道:“皇上不会这么做。”
说白了,这位皇帝陛下就是多疑给闹的,连自己儿子都不信任,非得把所有活儿都揽在自己身上,岂非成天累得跟牛一样,自己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精力能跟上就真有鬼了!
不过皇帝一日不废太子,一日不另立储君,无论是哪位皇子还是他们身后的氏家,就会不停地斗下去。皇上若立了其中一人,另一个也不见得会死心,少不得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其实,这皇朝接替,哪一朝哪一代不都是血流成河?
皇子们在暗中争斗厮杀,而氏族在其中揣摩选择,希望能选对正确的一方。
却只有一个正确答案,错了的就要付出代价。
唉,也不知小霸王以后会有什么结局。
李长生正想着,就听薛仁山道:“皇上召见。”
巍峨的宫殿内,内侍都退了下去,皇帝摊开眼前的折子一行行地看了过去,手本来已经摸到了御笔,却猛然间将手指缩回来,一掌拍在桌子上,伸手将手里的奏折扔了出去。
恭立在一旁伺候的总管太监邓超和一众宫人立即就趴伏在地上,无人敢直视天颜。
楚王又上了请罪折子,以表明心迹自己毫无争储之心。这已经是威远侯等奏请废储另立楚王后,楚王上的第三封请罪折子。
“故作姿态!”皇帝的眼睛一厉,整个人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如同大殿上庄严的匾额,磅礴、深沉有一种让人窒息的压力。
若是真没那个心,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支持他?
而且就他一人上请罪折子,威远侯等他身后的那些人都是死的么?何尝不是又一种以退为进的作态。
皇帝口中喃喃一一念着:“威远侯……华氏……楚王……燕王……”
皇帝的双手缓缓地摸着座下龙椅的金漆把手,这座龙椅楠木而成,触手光滑,椅圈上盘绕着九条金龙,须发直立,张牙舞爪。
都是为了这个位置。
只要生在帝王家,无不觊觎,什么父子情深、兄弟手足都不重要,只要等坐到那个位置上,之前所做的事都将顺理成章,成者王侯败者寇。
氏族——已经让他忍受了近五十年,如今还要加上那些不安分的儿子们,他受够了。
皇帝低声自语:“不会再忍多久了。”
只要再坚持一段时日,再多一点时间就够了。
他要撑住。
“邓超,”皇帝叫旁边的总管太监,“金石丹呢?”
邓超不敢疏忽,忙取来金石丹药伺候皇帝服下,见皇帝阖上眼靠上椅背满脸疲态,便道:“皇上不如去偏殿小歇一会儿,也好可以传太医令和李太医进殿为您把把脉,他们正在外面候着。”
皇帝点点头。
邓超伺候皇帝进了侧室,又服侍皇帝躺上龙榻在软垫上半靠着,“皇上是现在传,还是眯一会儿再传?”
皇帝闭着眼道:“让他们进来。”
“是。”邓超轻手轻脚地倒退着出来,直到踏出门槛时,忍不住一抬眼,看着榻上皇帝面黄寡瘦的脸,不知道怎么的,心里忽然一冷。
皇帝召薛仁山和李长生只问了三句话。
皇帝问:“朕身子如何?”
薛仁山道:“皇上虽现在无大碍,不过服食金石丹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皇帝微一沉吟,又问:“不服用金石丹,可有办法让朕精力充沛?”
薛仁山沉默,看了眼李长生,李长生只低头看地。
薛仁山顿了一下,再一次尝试说服皇帝道:“办法是有,只不过调养是一个长期的过程——”
皇帝一摆手打断,“朕不能等。”
终还是无法劝说,薛仁山无可奈何。
一出来,李长生便道:“算啦,大舅舅,我看皇帝心意已决,你再说什么也无用。”
薛仁山望天一叹:“看来只能等那些事了以后再说。”
李长生真搞不懂这位大舅舅为何对皇帝这么忠心,大表姐滑胎那么大的事,也不见他多关心,连看都没去看,成天就只围着皇帝打转,只盯着皇帝的身体。
在她看来,谁做皇帝不都一样?
太阳照样升,日子照样过,有什么区别?
薛福的身子也不知调养的怎么样了?娄氏防她像防贼似的,就怕她会害了薛福,她就算有心想去看看也没办法。其实娄氏也不想想,自己害薛福能有什么好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她干吗要去做啊!
李长生看了一眼薛仁山,决定提醒一下这位忠君不二的太医令,“大舅舅,大表姐你要不要抽空去探望一下啊?”
薛仁山还在想着皇帝的身体,便随口答道:“张太医之前已我说过,福儿只要调理得当应该无碍。”
薛仁山在忧心皇帝的身体,而此时,尚药司里,薛仁林也在心里痛骂给皇帝炼丹的道士。
徐都监细着声音抱怨道:“薛司使,你可要为咱们做主啊。那玄真道长越来越不像话,仗着自己给皇帝炼丹,竟然不把咱们尚药司放在眼里。前两日,杂家就和您说过他没经太医令许可,就任意抽调尚药司的人去他的丹房打杂。不说杂家,咱们尚药司其他人可都是正正经经的太医出身,怎能去做那些事?现在又欺负到您头上了,谁不知道胡太医是您的弟子,他今天竟然没和您打声招呼就调了胡太医去,这岂非不把您放在眼里?杂家真真为您不平!”
薛仁林忍着气,勉强劝道:“算了,他是赵王推荐的人,皇上现在又用得着他。”
徐都监撇撇嘴,不说话了。
薛仁林嘴上虽是这么说,心里却恨透了玄真那妖道。奈何现在皇帝重用他,又是赵王推荐的人,再恨得牙痒也得忍着。
“薛司使,太子妃召见。”薛仁林正想着,一名太监进来传唤。
薛仁林一惊,连忙问道:“太子妃娘娘可是身体不适?”
太监笑道:“奴才只负责传唤,薛太医还是自己走一趟东宫吧。”
薛仁林进了太子东宫,内侍进去通禀,然后便是一位姑姑领他去重新修整一下仪容,这才正式被领到太子妃姚凤光跟前。
薛仁林上前行了大礼,跪拜完毕,屋子里一时之间异常的静谧,旁边伺候的宫女木然地站在旁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太子妃斜倚在凤榻上,身后靠着明黄色的引枕,头戴牡丹镶宝挑心,上直插团花顶簪,一只金凤斜插入发髻,凤嘴上衔着一颗偌大的碧鉴宝石,轻轻一动,一片流光溢彩之下,是一张邪魅的花颜。
此时太子妃正低头看着薛仁林。过了一会儿,薛仁林仍旧一动不动地跪拜在地上,太子妃这才展开笑容,“薛太医快起来吧。”
薛仁林忙站起身,“不知太子妃娘娘有何吩咐?”
太子妃道:“本宫听说近日赵王为皇帝举荐了一位道长。现在皇帝正在服用金石丹。”
薛仁林回道:“是。”
太子妃笑道:“皇帝登基已经近五十年了,现在年纪大了,有些力不从心也是再所难免。不过说起来咱们太子爷也做了二十几年的太子,岂能说换就换呢?”
薛仁林琢磨着太子妃的意思。
太子妃又叹道:“力不从心还好说,但这人要是糊涂了——江山社稷牵系的可是天下万民,皇帝要是老糊涂怎么能行呢。”
薛仁林听得心头大惊,屋子里温暖如春,可他额上却逐渐布满豆大的汗珠。
太子妃看了他一眼,柔声劝道:“我听说那道长自视甚高、目中无人,常抽调尚药司的人去他的丹房打下手,薛太医只要行事小心一些,就不会让人抓到把柄。你大哥薛仁山太过迂腐,哪里适合太医令和薛氏家主这个位子?薛太医真的甘心一辈子这样屈居人下?”
薛仁林神色变来变去,眼珠子也不停地转动。
太子妃笑了起来,“一朝天子一朝臣。薛太医是聪明人,只要你照着本宫的吩咐去做,将来本宫一定不会忘记你的。”
夏侯丹黑着脸从昭阳宫的锦绣团里走出来,心里无比郁闷。
他明白看这情形母妃是铁了心想和娄氏结亲。母妃做的那么露骨,他要是再看不出来,就真是傻子!
夏侯丹一声不吭地闷头朝前走。原先也不是没想过母妃的奇怪行径,但那时总抱有侥幸,觉得自己年纪还小,这种事还早得很。远的不说,三哥去年纳妃时都已经弱冠了,二哥燕王到现在还没有成亲,所以他实在没想到母妃会有这个打算。
小林子见夏侯丹脸色难看,便小声问道:“殿下接下来想去哪儿?要不然,奴才去太医院看看?”
夏侯丹沉吟了一下,还是道:“去楚王府。”
母妃想和娄氏联姻,总有原因的。
舅舅们的打算他也知道。只有三哥的心思,他琢磨不透。逼到这个分上了,他得去一趟楚王府向三哥问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