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在菩萨的眼皮底下过日子。菩萨照看牲口，也照看人，还照看天气和草木。菩萨什么都管，大到人间善恶，生死祸福，小到伤风感冒，口角是非，蚀点小财，惹点小官司。升官有官神，发财有财神，复仇有咒神，打猎有猎神，种地有青苗神，生病有白虎神，生孩子有送子娘娘，赌钱有送财童子，当官找天官赐福。屋内有灶神，屋外有土地神，管六畜有姜子牙，管野兽有梅山神，路边有草神，水里有龙神。
菩萨喜欢你，使点小法，让你受益无穷，你不当干部就当老板。菩萨讨厌你，使点小法，你就倒霉一辈子。菩萨的好恶，爹娘养的凡胎无法知道，你有意讨菩萨喜欢，菩萨不一定高兴，你有意冒犯菩萨，菩萨不一定生气。你杀了人，菩萨不一定惩治你，也许那人该杀。你也许只偷了一只南瓜，菩萨要罚你折三年阳寿，那只南瓜是人家一天的伙食，穷人一蔸南瓜好比富人的一个银行账号。
我们都只见过泥塑木雕的菩萨，没见过真神。神，信则有，不信则无。把神说得神乎其神，就是胡说八道。人人心中有神，自己无能为神，就交给神去办。神相当于公仆一类。神是一种紧急救援力量，但往往靠不住，靠不住就要靠自己，靠自己不行就要找干部。
三川半有狗屠夫人称王打狗。也算个真神，三川半的人和狗都在他眼皮底下过日子。因为打狗的手艺当了治安部长。部长是他自己封的，权力是干部给他的。不管那部长是真是假，但部长部长地叫起来吓死人，就只当是真的。假神当真神不吃亏。要是假的就不要紧，要是真的可不能得罪。一当真，王打狗就成了真神，于是，不得在他眼皮底下过日子。过日子最好不要让王打狗的抓着把柄，一抓着把柄那麻烦就大了。
向家毛讶在山上割茅草，茅草里有棵香椿树苗，向家毛伢割草时把香椿树苗当茅草割了，捆在茅草里担回来。一根扁担插起两捆茅草，吭哧吭哧走路。前障后遮，只见两捆草在走路。两捆草不动了，前边顶着了一个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治安部长王打狗。王打狗正在心虚，他这个打狗部长镇不住邪，终于有人敢拿茅草顶撞他，他愤愤地站在路边，让人过去。这向家毛伢见了心虚的王打狗，便吓了一跳，撞着了部长，便说王部长对不起，撞着您老人家了。王打狗见向家毛伢向他认错赔礼，便正了颜色，喝道：你这狗真是瞎了眼，顺手一拉扯，茅草撒了一地，王打狗发现了那棵香椿树苗，才说人家是走狗，接下来就骂向家毛伢是老鼠你好大胆，老鼠日猫，拿性命打赌！你破坏森林，罚！罚什么，王打狗一时没想明白，哪条哪款心中无数。向家毛伢一听罚就认了，忙问王部长罚多少？王打狗一经提醒，就说罚你五块钱！向家毛伢忙说好！王打狗说，好就去拿钱来！向家毛伢没钱，他只好去向他舅舅借钱。他进他舅舅家时，腰七别一把割草的刀，那样子不像是借钱是去抢钱。他舅舅正好不在家，舅妈在家。舅妈是个小气鬼，听说借钱就像借命，硬是不肯，向家毛伢说，舅妈你借我五块钱应急，赶场天我卖了猪还你六块钱。舅妈怕向家毛伢哄骗她，说你卖猪卖蜘蛛呀！我真的没钱，不信你找！向家毛伢说，舅妈，你让我找我就找，找到了归我，算我路上捡到的，不还了！向家毛伢知道小气鬼藏钱必然藏在枕头底下。向家毛伢便掀开枕头，找得两张五块票子，拿了就走。舅妈见向家毛伢拿了钱要走，急得扑过来乱抓。向家毛伢无奈，便取下割草的刀乱舞，一边退出门外。舅妈追出门来，边追边喊，抢犯抢钱啦！杀人啦！门外守着要钱的王打狗正好截着向家毛伢，一把夺过钱。然后抓住向家毛伢，跟着那发了疯的女人髙喊，抓抢犯啦抓杀人犯啦！众人来了，捉了肉家毛伢，送给警方，然后治罪，死罪。
王打狗的部长就这祥当得牢牢的了。王打狗管治安，还贮筷兼着打狗。狗与治安有些关系。比方说，治安常常要埋伏，狗往往会暴露目标。打向家毛伢一类的事少，打狗的事多，打汹部长经常是打狗，经常是不怎么部长。
打狗的看不起捡粪的。王打狗看不起陈次包。捡粪！打狗是打是杀，要是又醉成红球一个，那打狗就成了打虎了。王打狗听卖草药的胡八字先生讲过《水浒传》，觉得自己行起事来就是武松，他陈次包就是武大郎：他娘的还养了一个潘金莲做老婆！当然王打狗不愿同陈次包做兄弟，他老婆当潘金莲偷谁我才不管呢！
王打狗封了部长，身份上就靠着干部的边儿了。身份一变，有些事轮着了，有些事就轮不着了，身份高的不能做身份低的事，这叫贱了自己，身份低的也不能做身份高的事，这叫不知天高地厚。比如领导作报告，你听得高兴，跑上台去插话说领导的报告作得好，你就傻了，没有身份感，是感觉上的残废。
王打狗是个身份感极强的人，他不捡粪。他不捡粪也不乐意陈次包捡粪。捡粪就是捡钱捡好处。把粪看得高级一点，是肥料，再看得高级一点，好比日本尿素，属进口产品！陈次包就白白地占用了进口产品，他年年捡，月月捡，天天捡！一个好处摆在那儿没人要不算好处，要被人捡去那好处就大了，就要心痛，就要发火，就要生出仇恨来。好处是不能让人随便捡的，要让它像粪一样臭着才真正有好处。一件东西有人要就有许多人喊要，一件东西被人扔了许多人就要用脚踢它。
王打狗恨上了陈次包。陈次包不恨什么人，更没有理由恨王打狗，他封他的部长，他捡他的粪。这么不要脸的！捡粪！一个人找到了恨另一个人的理由。
王打狗自封部长以后，便一心一意当部长，生疏了打狗的业务。他不经常打狗，那打狗的威风却更甚。恶狗见了他就逃。他腰上那根杀狗棒仍不离身。长三尺，粗三寸。竹脑壳用铜包着，重三斤，像工艺品。凡武器都是好工艺品。王打狗入了部长角色，说话的分寸感也极强。比方说下一次若打了一条狗如何分配，见一般熟人便说下次打了狗送狗下水来吃，见了干部便说送腿好狗肉，见了年轻人说送狗鞭狗肾，见了老年人便说送狗肚狗肝。听的人不当他说话，只当他放狗屁。杀狗棒是他的，狗是人家的，他凭什么分配？王打狗见了陈次包，就狗毛也不相与的样子，狗屁也不给他放一个。
王打狗也是爱惜身份，好久不打狗。打狗看主人，那些养狗的主人都是些爱畜人士，喜欢吃拘肉，却舍不得打杀自己的狗。那些狗只怕王打狗，并不怕打狗部长，见了王打狗还要远远吠上一吠。王打狗不打狗’那治安部长就没什么实权，他觉得声望一天不如一天，他巴望川半十天半月出一个向家毛伢那样的倒楣蛋，又偏偏没有，三川半人已以向家毛伢为诫，不肯犯事甶白吃官司丢性命。大权在握的人就没道理地失去手中权力，心里不平衡起来，心里不平衡人就要晃晃荡荡，人一晃晃荡荡就要碰上不喜欢碰上的人，碰上不喜欢的人就要发生不喜欢的事。
王打狗碰上了陈次包。
那天，陈次包背对着王打狗，朝着土地堂，王打狗走过去一看，陈次包正朝土地菩萨撒尿，把个泥菩萨淋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王打狗先是扑哧一笑，接下来就愤怒起来，这畜牲是干指冬瓜骂葫芦的勾当，他尿土地菩萨不就是尿我王部长吗？我王部长就是土地菩萨！想动手抓人行使治安部长的权力，却又想不出条款、找不出执法依据，便忍了。委屈了几十天，大年初一，王打狗一早出行图吉利，偏偏碰上陈次包捡一堆狗屎，这就触了霉头，王打狗病了一场，其实不过打了几个喷嚏。王打狗就把这几个喷嚏和那次土地堂事件一并记在陈次包头上。
一般来说，大人不记小人过，像王打狗这样有身份的人只当陈次包是堆狗屎算了。但大人也有记小人过失的，而且耿耿于怀。大人物记过不记过，全凭小人物的运气。
南方农历三月清明天气，花红柳绿，陈次包忽然想不捡粪，躺在河滩的卵石上晒太阳，看天上行云，觉得身下砂石走动，人就飘飘如入仙境。王打狗正去那里埋伏，这艳阳天气，有狗来沙滩上交配和晒太阳。这一切都是情景中的事。
王打狗见了陈次包，便说我在这里钓狗，你偏在这里躺尸！说着从腰间抽出杀狗棒来把陈次包当狗收拾。陈次包正飘然欲仙，听王打狗一声断喝，见对方来势汹汹要动真家伙，忽地跃起，拿粪筐当盾，粪扒子当矛。陈次包一拿架势也有几分英武。一个凶猛如虎，一个灵巧如猴，一来一往，沙滩成了比武场。相持一阵，陈次包斗不过，便扔掉武器，脱掉衣服，连裤子也脱了，裸出一个瘦猴来，口里嚷嚷你打你打，你打死得赔命，打不死得给我看病抓药，我正好医我的风湿关节炎。王打狗他娘患过风湿病。这病是富贵病，花钱养起来，好比养手机，养汽车，养丝毛狗。陈次包要真的有风湿关节炎，就等于再养一个老娘。王打狗计算了打人的成本以后，便住了手，气哼哼地说，等你风湿病离了身我再打死你！狗屠夫讲这话带着血珠子。陈次包马上想起狗蟹夫呙洵的场面，那王打狗一棒下去，狗未倒地便先有血从苏朵、谗孔、堞巴、呢睛祁嘴里流出来，想必那一杀狗棒已震裂淘肝狗肺狗心遇上王打狗这样的高手，狗命有两根喉咙几条腿撑着也活不成。陈次包想狗屠夫厉害也不是人屠夫，怕他个卵。硬顶一句，你打死一条狗好吃肉，打死陈次包吃不得肉！王打狗见陈次包全不把自己的威风放在眼里，把一个真神看成假神，一个人自己不是人物，还要把别人看成不是人物，蠢人看不见天才，穷人看不见大钱，肉眼凡胎识不出神仙。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有些道理。王打狗最后摇了摇头，骂了这样的人也配活在世上？下辈子还捡粪！一个人有了些权力，骂杀打杀不计性命还要编排人家下辈子命运，这样的人不是真神是什么？升斗小民要早早将这样的真菩萨供起，免旦夕祸福，求一生平安。
陈次包伸了伸细长的脖子，那颗圆脑壳像一朵向日葵，朝天仰起，打量天空和日头，打量一刻，好像提得天神的信儿，就对王打狗说，人下辈子是捡粪还是打狗，由不得你，要看投胎，要我投了官娘官老子就是个官，当了县长州长，你天天进贡狗鸡巴给我吃还嫌尿臊呢！
王打狗不理陈次包，只当他是一坨狗屎。
王打狗一路搜索，天下无狗。王打狗一路搜索，满世界是屎。
从森林边沿走向田园，走向村落，四蹄的是畜牲，双脚的是人。这些脚印从远古走来，越叠越厚，越叠越宽，叠成大路。
田园和村落撒满了星星点点的畜牲的粪便。陈次包踩着了一堆狗屎，恶臭让他呕吐起来。捡粪的人鼻子也是闻不得臭的，他突然觉得好臭，像谁打破了一口粪缸，浸染南方农家三月的艳阳天气。
陈次包叽叽咕咕，菩萨菩萨菩萨菩萨……
有菩萨，还有药，这世界差不多就完整了。有了菩萨有了药，还须有医。医生是菩萨的帮手。人畜有了病，菩萨不会亲自动手治病，他得一个医生，或者假扮成一个医生，待人畜经过病灾磨难，便把病医好。对人畜来说，病一离身就有了健康，对菩萨来说，就有了善。药就是善。所以，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有医道的人行善用药，无医道的行善用忠言。人人都有口舌，能讲话，便人人能行善。人人能善，这是大善。大善又归菩萨。三川半人嘴巴臭。嘴巴臭是骂人的话，指人讲脏话，骂人。三川半人嘴巴臭不是骂人讲脏话，他们爱吃辣椒、大蒜。三川半人管大蒜（犯如）叫大善（法如）。他们习惯在拼音中抽了“11”这样一个关键字母。种蒜就成了行善，行善又成了装蒜。南北语言一混淆，就不是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