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乡阁是一个极尽简单的所在，它的身后却是顶顶有名的“登极殿”。
登极殿始建于元太祖时期，据说太祖皇帝登基不久便亲派了心腹大将赫连纯生督建这处。在历经战乱的凤栖国顺和元年，家国山河满目疮痍，国库空虚，民生凋敝，史载太祖一直都是“勤政简朴，日省其用”的，为何会在那个时候下旨建这么一座看起来毫无用处的登极殿呢？
这是一个长久以来未曾解开的谜题，籍籍无名的凌波山却因此渐渐闻达于天下了。
寄姐儿一行歇了歇脚，便绕过望乡阁直奔登极殿，这才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登极殿三重楼，全楠木构筑。里面有座书库，名曰“万川”。
“有传闻说，万川书库是藏书最全、最丰的书库，比皇家御用的‘文华楼’有过之而无不及，就不知道此话当不当得真。”站在登极殿门口的青石台阶上，澄哥儿喃喃自语。
寄姐儿在他边上，听得清清楚楚，心知这万川书库怕不是那么好进的，只二姐儿一脸不耐，怒气冲冲的大声嚷嚷：“这就是你们非得要来看的登极殿啊，我看也不过尔尔嘛！比我们家奴仆住的院子还破旧，有什么看头！”
澄哥儿恨恨的指着她鼻子大骂：“你懂什么！无知妇孺！”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连寄姐儿一气骂了，一时有些抹不下脸面，只拿眼瞟了两眼。
但见寄姐儿沉默不语，仰望着顶楼。
澄哥儿摸摸鼻子，身子侧转，半侧着脸问：“寄姐儿可是也想上去看看？”语气温和，哪有半点刚才狂躁的样子。
不待寄姐儿回答，二姐儿就嘀咕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才是两兄妹，我是跟来的丫头呢。”
澄哥儿没好气的瞥她一眼，见她可怜兮兮的捏着衣角，顿时心里一软，眼神也不再那么锐利了。
寄姐儿却是比他想得多，寄人篱下嘛，总是得多想想的，哪能像二姐儿这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呀。寄姐儿一看就知道二姐儿又犯小心眼了，她要是不打叠精神应对好，以二姐儿折腾人的功夫，大概三两个月消停不了。
她笑盈盈的打趣道：“这哪里是跟来的丫头啊，叫我看，倒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媳妇！”
二姐儿一喜，期待的问：“真的？”
寄姐儿忙不迭的点头，澄哥儿就想起年前二姐儿发脾气的事情来。
父亲罚他跪祠堂那天是他记忆中最冷的一天，冰冷的地面，黑漆漆的祠堂，还有祖宗们的牌位，缩成一团，仍旧只是冷。他哆哆嗦嗦的蜷曲着，却听到门的响动。他伸长脖子探望，才知是寄姐儿送了亲手做的大棉衣来，略有些粗糙的针黹摸在手心，却给了他最温暖的感动。那一刻，他起了最真挚的誓言：“我有生之年，一定会对你好好的。”他抓着她的手，她没有挣扎，自自然然的笑着说“好”。她手心的温度，一直熨帖到他的心口。
自此他待寄姐儿更是上心。小年夜里二姐儿突然跑过来，执拗的问他：“哥哥，你是跟媳妇亲还是跟妹妹亲？”
那一瞬他立马就想到了寄姐儿，他不想回答，也不能回答。他大声的斥责了二姐儿，说她小小年纪不好学上进，光知道歪缠。还亲自拎了她去母亲那告状，要母亲使人教她学规矩。
没有回答，却给出了最明确的行动。
他清楚的记得二姐儿眼里蓄满的泪水，母亲那气急败坏、满怀愤恨的表情，还有他走时郑妈妈在他身后轻蔑的冷哼。
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不能理解母亲的态度和下人的不敬，他很疼二姐儿，却不想像母亲一样纵容她。
多年以来的相处，平和、低调的寄姐儿已经深深融入了苏家的生活，为什么要拿寄姐儿和妹妹来比？寄姐儿可怜又可亲，倘若二姐儿有她一半知事，任谁也会把她疼到骨子里。
后来闹腾得也挺久，寄姐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把二姐儿哄了过来，不再动不动就横眉冷对、恶语相向了。
那些日子他看着寄姐儿吃苦、受委屈，又被老太太叫去耳提面命了一番，总算知道了自己错在哪里。
记忆忽闪着荧光从他脑海一掠而过，他抬眼看到寄姐儿稚嫩、静美的侧脸，眼中渐渐有了笑意。
“可不是，小气包！”他弯下腰，亲昵的刮了刮二姐儿被山风吹得红红的鼻尖，刚才还蔫吧的二姐儿整个人像是被点燃的炮竹，立马欢腾起来，噼里啪啦一刻不停的可劲儿歪缠。
寄姐儿捂着嘴咯咯咯笑，连木讷的小厮眼里都盛满了笑意，不得不说，二姐儿比起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裹着三寸金莲走起路来弱柳拂风般的大家闺秀可鲜活多了。
寄姐儿心里不无感叹——都说古代的女子命运掌握在男人手里，二姐儿能活的这般真实、无所顾忌，都是因为她有个身为长子嫡孙的好哥哥。澄哥儿虽然有些古板，却极是疼爱这个唯一的亲妹妹。但愿二姐儿命好，将来遇上的那个男人也能这般好好待她。
正这么想着，就听到二姐儿说话的声音。抬眼望去，二姐儿对面那人不正是登山时越过她们又远远将她们甩开的布衣少年嘛！
寄姐儿迟疑了片刻，澄哥儿已经背着手踱步过去。山顶风声簌簌，二姐儿清脆的声音随风消散，偶尔传来几个字眼：“你……从那里出来！……怎么进去的？……是……小厮？……帮忙……只看一眼……很快……”。
窜起来一想，寄姐儿就知道二姐儿打的是什么主意，她凝神望去，只见那少年浓眉大眼，鼻阔耳福，身着布衣草鞋却用素织锦束发，年纪只有十三四岁，耳目却极是机敏，她只一眼就引起了那人的注意。
满脸不耐烦的他看到不远处萧然自在的身影，不觉心神恍惚了一下——柔软的身姿，含笑的眼睛，微微翘起的嘴角，一切都是那么柔和，似乎呼吸的空气里都有随风飘来的她身上那宛如玉兰的芬芳。
这种味道，好闻极了，他贪婪的吸气，不自觉的舒展了眉目，温和了表情，他回过神来，就听到后来的少年正在斥责那无礼的小姑娘。
他心思一转，忙拱手行礼：“兄台请勿过于责备令妹，想来她也是好奇而已。”
澄哥儿顺势住了嘴，二姐儿却蹬鼻子上脸：“是啊，我就是好奇，我刚进去就被扔了出来，你却轻轻松松的从里面晃悠出来，你到底是怎么进去的。我哥哥仰慕那‘万川书库’，你告诉我们，让我们也去看看吧。这么点小事，能有多难啊。”一脸不以为意的轻忽。
澄哥儿只觉得脑门疼，他深深作了个揖：“吾家幼妹实乃小孩心性，兄台万勿见怪，还望海涵一二。”又缓声言道：“吾乃惠州人士，望门苏氏是也！今登此山，为此殿尔，若吾兄荐之令澄得以入内一窥，则感激不尽矣！”
寄姐儿向前走了几步，听到澄哥儿之乎者也的一席话，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忙住了脚步，只在不远处闲逛，再不肯走近。
二姐儿无知无畏的在一旁帮腔，只不过说话不好听，还不如不说罢了。澄哥儿的贴身小厮拼命给寄姐儿打手势，想叫她将二姐儿拉走，偏寄姐儿溜达着四处看风景，就是不往这边瞧。
苏澄也是恼火二姐儿的不识趣，又见那少年顾左右而言他，一直打着哈哈，虽无引荐之意但说话言之有物、条理分明，让人心生好感，顿生结交之意。况也不想二姐儿这般得罪人，忙推了她一把：“去寄姐儿那边，你们两个好生歇歇脚，我们很快就要下山了。”
这回二姐儿很听话，忙拉了寄姐儿寻了处干净的石凳歇息。二姐儿一边轻轻捶腿，一边伸长了耳朵，却因隔得远，只隐约听得只言片语。
那边的两人互通了姓名，才知那少年姓齐，行四，凰城人士。两人皆是读书之人，说起课业和科考都甚是相得。约莫谈了一刻钟，两人都起了惺惺相惜之意。苏澄在家没有同龄的兄弟，此时一见如故，顿生得遇知己的欢悦，顺势交换了两人的家庭住址，相约日后联系，这才告辞作罢。
“哥哥名门望族之后，怎可与此等布衣相交？”二姐儿气呼呼的指责，不知怎么地，她满眼都是那布衣少年倨傲的神色，心里很不舒服。
苏澄不语，只催着二姐儿赶紧下山，不要耽误时辰。
二姐儿看那少年不顺眼，自是不肯就此放弃，心里打定主意，一定要说服哥哥，让他以后隔那人远远的。
“哥哥，那人身份低贱，却恨不能把眼睛长到头顶上，这种人你理他作甚？”二姐儿撅着嘴，手里拽着半截柳条，一边胡乱的挥舞，一边阴阳怪气的说。
澄哥儿本不欲多言，但二姐儿不知收敛还愈发说话没高没低，便低声呵斥了一句，见二姐儿委屈得想哭的样子，终是不情愿的说了一句：“那哥儿姓齐，兵部尚书齐大人家的嫡幼孙。”
想一想又解释道：“凰城中的那些官家子弟，哪个不是眼高于顶的，像齐四公子这样肯离家千里来求学的，算是相当不错的人了。”说罢一甩手，当先走了。
还是寄姐儿耐着性子，细细的给二姐儿分说了一番，二姐儿才明白和这人结交对哥哥好处多多，又见哥哥气呼呼的对自己不理不睬，心下一慌，眼巴巴的凑过去，扯着苏澄的衣袖摇晃他，期期艾艾的开口道：“好哥哥，我再也不胡说了，我以后都听你的话，好不好？”
苏澄压根不信二姐儿以后都听他话的说辞，但那毕竟是自己亲妹子，再生气又能把她怎样，心里想着以后定要想法子好好改改二姐儿的脾性，便顺着话茬接到：“这可是你说的啊！”
二姐儿点头如捣蒜。
苏澄又郑重的叫了寄姐儿和小厮过来：“寄姐儿，明安，你们可听清楚二姐儿方才说的话了吧？”
寄姐儿和叫明安的小厮齐齐点头，二姐儿愣住——怎么这般郑重？往常不都是说过就算了的嘛！
“你们作证，日后二姐儿若是不听我话，我就……”苏澄正不知怎么惩罚她好，就听二姐儿笑眯眯的说道：“澄哥哥哪里舍得罚二妹妹啊！”
二姐儿得意地咧嘴，乐滋滋的就要攀过去抱住她，冷不防却听她又说道：“不过我听说，郑重许下的誓言是能上达天听的，若是许诺人违誓，自会有天神惩处的。”
二姐儿恶狠狠的瞪她一眼，撅起嘴不屑道：“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啊，这般骗人，鬼才信你！”
寄姐儿还未出声，明安便已经抢先说道：“二姐儿你还别说，是真有这么回事。我们村那个侯员外就是违誓惹怒了天神被雷劈死的。”
又言之凿凿的说起那侯员外为了银钱，抛弃曾经和他同甘共苦的发妻和女儿，最后怎么被雷劈死的事来，说得有鼻子有眼，连侯员外死前怀着羞愧大呼一声发妻乳名“娇娘”的细节都一清二楚。
二姐儿听后，面上惊疑不定，哼哼唧唧的拽着澄哥儿左边胳膊不停告饶。寄姐儿心中明白被雷劈的真相，却苦于不能说出来，只好闷在心里，一个人可乐。
一行人酉时一刻才下到山脚。
晚间寄姐儿洗漱好上床，原本还在浴桶里泡着花瓣浴的二姐儿突然****着身子跑了出来，把寄姐儿吓得半死，又不敢叫人，只好鼓足勇气扯开被子下了床，颤抖着握了二姐儿的手，轻声问她：“二姐儿，你这是怎么了？”
只见二姐儿迅捷的抽出手，紧握成拳，宣誓般的郑重说道：“寄姐儿，我决定了，以后我嫁人前一定要叫他给我起誓，说一辈子最疼爱我！”
寄姐儿忽悬着的心这才“啪”的一声落到实处，她虚软着腿扶着椅背坐下，拍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喘气：“还好，还好，吓死我了，还以为你着魔了呢。”
“我要你现在发誓，以后决不抢我的男人！”二姐儿飞快的跑过来扯住她，坚决要她发誓才肯放手。
寄姐儿所有的心气和声音齐涌上来，嗓子眼被堵得死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