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毛子是阔商,是富翁。是穷光蛋!
二毛子也不知道自己是啥。只知道他是“扒皮老客”,是走私的盐贩子!
二毛子变成穷光蛋的时候,就又是“扒皮老客”了。
“扒皮老客”在屋里忙乎得正紧。急急忙忙地,把一堆的布衫、裤子,一件件地往身上套。
最外边一套,是雪白的,和雪一样的颜色。
“扒皮老客”的外罩,只两种颜色。一种是雪色,一种是夜色。
衣裳是打朱家铺子赊的,还有烟土。“扒皮老客”打崴子回来,还的是盐。
火车头捎的。那开车的胖毛子司机,一脸的黄毛,是二毛子的拜把子兄弟。
山里青年头一回做“扒皮老客”,心“扑腾”、“扑腾”跳得利害。偷眼去瞧二毛子,见正穿得浑身臃肿,还在一件件往身上套,也忙赶紧去套自己的衣裳。一直穿了十来套,便胖鼓起来,笨熊的摸样。冰天雪地的大烟炮里,就御寒了。
过了境,还有几百里远路。吃甚喝甚?夜了,寻一户人家,扒下件衣裳,算是饭费店钱了。
吃了,住了,死死的睡一宿。翌日,再走。一层层扒,一件件脱,一路路走。蓦地,就一望无际的汪洋之水,是波涛滚滚的大海大洋了。
崴子,是一座临海的城市,山城。
青年是二毛子在杏花巷里遇到的。那时,他正蹲在巷子外,苦着脸,抱着头,愁眉不展。二毛子的口袋,也在巷子里抖落个干净,就注定了两个人的跑崴子生涯。
二毛子也做钻石生意。杏花巷里,把些银耳环、金戒指、颗粒宝石(硬度很软的)啦,挨个分。女人们拥着偎着,脂粉香熏着,亲哥哥哎!
有回,二毛子打崴子回来,还没过境,就被毛子兵抓住了。从头发稍搜到脚趾丫,把衣裳扒光了翻。末了,毛子兵叫二毛子转过去,撅起腚,打屁眼里,喜滋滋地抠出了一块祖母绿宝石。托在手上,还粘着血。毛子兵欣喜若狂,一个劲地大声喊叫:“哈拉勺!”“哈拉勺!”
多亏了是二毛子,捡了条命,亏了血本。在旗镇一直养了三个多月。常见着他,一瘸一拐地,去赓先生的药铺里抓药。
二毛子把叠好的煎饼、包袱裹了,贴着肉放腰里系紧。自家的体暖着,吃的时候,解开,一任它风雪弥漫,天寒地冻,透肉刹骨地冷,腰里的煎饼,也软哩。
还要把烟土包好,一条扁袋子缝死,系到腰里,勒紧。再把乌拉草,一缕缕地捶软捶匀,捏了,做成鞋形,小心翼翼地铺进鞋窠里。
乌拉草,一宗宝哩!粗木棒槌墩子上轻轻捶了,铺在脚底,踩到冰上雪里,暖脚!
二毛子又打墙角取过两小捆绑腿,也是白的。把裤角和鞋,往一块抿住,一层层、一圈圈勒紧,往脚脖子上一道道裹。裹牢,裹紧,裹结实,裹得钻不进风,透不过雪,裹得鞋和腿一体,走路飘轻。
“扒皮老客”的裹腿是白的,雪野是白的。人趴在深夜的雪地里,一片朦胧的白。哪是雪,哪是人,就分辨不大清了。
天说黑就黑下来,屋外,微微还有些亮,细瞅瞅,才分辨出是雪光。
风依旧在雪岭子上,山洼凹里呼啸着,怪叫着。大烟炮在雪野上肆虐地横扫,卷起一阵阵雪粉。暗蓝的夜空,稀落着几个小星,哆哆嗦嗦地抖。
二毛子瞅了瞅天,牙缝里吐出一个字:“走!”
青年老客跟着二毛子出了门,一前一后,径直奔了东山顶。山野狂风乱雪,不一会,两个人就被裹进无边的雪夜里了。
旗镇是边镇。镇子向东,一重山,两重山。就有条带子状般的国境线,随着山势南北地飘浮着。国境线上,偶尔能看见一队荷枪的俄国巡逻兵,牵着四、五条警犬,在由南向北,或由北向南地巡逻着。
有时,能看到一大群野猪,几十几百头,正顺着沟趟子,由西向东,朝着国境线狂奔。在沟底处,溅起一阵阵的雪粉。
两面的山,隔着沟谷,千年无言地默默相对。大片的云影子,在谷地里慢慢移。雪日下,望得见四条铁轨,顺着沟势,在深长的沟底里蜿蜒延着。阳光下,游丝般闪闪发亮。
火车打山洞里爬出来,拖着长长的车箱,沿着铁轨蠕动着,间或发出一、二声长鸣,震荡着,经久不息。不一会儿,又驶进另一条山洞里。
山里常留下一团团的烟雾。在山中林间悬浮着,云一般,久凝不散。不知何时,也慢慢地飘融在山林中了。
夜里也有火车在走。看得见有巨眼般的大灯,沿着南山根穿行着。
入了深夜,一切都静死。
满天云海沉沉,极厚。月亮半隐半现在云海里,穿行得很累。
没有树,也不见草。只有雪,没腰深的雪,一条十几丈宽不见尽头的雪带子。
雪带子那边,是一片荒坡。成片埋在雪中的乱柴棵子,偶一、二棵树,也寂然不动。再远,是雪光星光中黑黝黝没天的森林,有风在树顶涛声般地呼啸。
再那边,是陡起的山脊,和山脊那边沟谷的神秘。二毛子知道那“神秘”,他知道那神秘处的每一条沟,每一棵古树,甚至哪有个大坑,哪有处山洼,哪有座陡崖,哪有些横七竖八自倒的粗椴树,哪能采到“猴头”、圆蘑,哪可能遇到熊瞎子、狼,哪有条野水或暖泉子。他闭着眼,都看得清楚。
他在等待那些“神秘”消失的时候。他在那林子里见到过,是人趴过的一些雪窝子。
青年老客能听到自己的心,“咚咚”狂跳的声音。不知是为啥,腿和身子在抖,止不往。又怕弄出些声响,惊动了什么。偷偷去看二毛子,见二毛子没一点着急的模样,只是两眼盯着雪带子那边,倾听着有什么异样的动静。
青年老客心安稳了些,就学着二毛子的样,把身子深深地往雪里插。风把雪都积到这,没人的深。顶面冻实了很厚的一层硬壳,能擎得往人。在这连石头都能冻碎的寒夜,大雪里,就是暖暖软软的被了。
听得见,风在四处尖利地叫啸着,发出凄厉阵阵怪叫,叫人心惊不已。
这是一片原始地带,洪荒般静谧。五百年封关,岁月荒生,蛮野的凶兽出没,一眼望不到头的参天古树,偶有一、二人出没,也是狩猎、挖参的人。
雪冬里藤萝枯干,挂满了树头,从树顶伸出去,又缠绕系紧到另一棵树上。密密遮蔽着的树冠,蛮荒地透出几颗稀稀落落颤抖的小星。
这一片,是在一座耸山的陡崖下,被山影蔽覆的幽幽深谷。树木柴草,都被深雪矮去了一截。林间黑黢黢,到处是斜歪横倒的死木,或只露些枝头,或倒斜搭枕在另一棵树上,雪雪雨雨里,无知无觉地叫日子腐烂着。雪地兽印杂乱,有不少狍子夜里趴过的雪窝窝。
青年老客的牙,碰打得“得得”响个不停,浑身不住地哆嗦,寒得叫人抗不住。
树木不时地“嘎叭叭”作响,林子顶疾劲的风,在头顶发出刺耳的怪啸,叫人惊恐。人就一个劲地朝雪里缩,眼巴巴煎熬着,等待着。
不知是过了多久,又多久。正急得心要发疯,忽然就有些亮了。疑是要天明,却奇怪离天亮应远着,便吃力扭脸去看,才知道,是月亮破了云海。
云层不知何时稀疏了,淡成了一缕缕的云丝儿,露出冰蓝深邃的天空。
能看得清雪带子那边,黑漆漆的林子边,影影绰绰立着个东西。二毛子知道,那是一块矗立的,被雪矮去了一截的石碑。二毛子白日里瞧过,刻上去的字不认得,只知道那个“0”字。听药铺的赓生生说,那碑,叫“倭字碑”,就是一国之界了。是早年间,一个清朝的大臣,和一个毛子大官一块立的。
蓦地,似有轻微的响声传来,屏住气听,是踩着雪地“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二毛子低着声说:
“毛子的巡逻队来了!”
青年老客的心,又“扑通”“扑通”地急跳起来。两眼紧巴巴地朝前瞅着,一片黑朦朦的,啥也瞧不清,连那声音也若有若无了。只头顶不时掠过海潮般的风声,和被风足扫落的阵阵雪粉。
“咯吱”“咯吱”的声音,又重新响起来,似乎突然就在耳边了。青年老客心跳突然加急,似要打腔子里蹦出来,头发也一阵阵发炸。头回经着这场面,竟浑身哆嗦得止不住。
林子边,出现了一行人,雪地上踏出一片“咔嚓”、“咔嚓”的响声。朦胧的雪光月光中,能望见枪上一闪一闪,烁着寒光的枪刺。连腿和胳膊都望得清了,是那些高高大大的毛子兵,还有人手牵着恶凶恶凶的军犬大狼狗。
青年老客吓得心惊胆颤,牙齿越发叩打得利害,急忙把戴着“棉手闷子”的手塞进嘴里,死死咬住,不叫牙碰出声来。闭上眼,大气不喘,连看也不敢看。
过了好久,“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才渐渐远去。仍咬着手,再仔细听,不信这声音就没了,听好久,真的就只剩下一山的风声。
青年老客终于长舒了一口气,觉得浑身一下酸软无力。想努力地站起来,却没能站住。一晃,又跌到了地上,腿和脚已冻得不听使唤。
二毛子的手里多了根树枝,低着声说:“到时候了,你爬在前边!”
青年老客一阵兴奋,终于熬到了时候。刚要开始往前爬,突然,一阵海潮般的声音打背后响起,千军万马般地,疯压过来。
“不好,快躲回去!”二毛子一声急吼。
青年老客一回头,几乎惊得肝胆俱裂。一群黑影铺天盖地般冲过来,林子似乎天翻地覆地翻腾起来。一个庞大的野猪群,窜进了这沟底的林子里。
野猪不知道这地方是国境,山山水水,都是它们世袭的领地。百年千年,祖祖辈辈了。
一林子都是“咴咴”的叫声和喘息声。雪地榛丛,满树林都胡乱窜动着野猪的身影。大大小小,几十几百头,欢实着。这是一个古老而庞大的野猪家族。
青年老客己被惊吓成半死状,抱着头,紧闭着眼,耳朵里灌满了野猪“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把脸使劲地往雪里埋,只身子在雪里不住地哆嗦。隔着雪,腿忽然一阵裂骨地奇痛,小腿被重重地踏了一蹄子。忍不住,险些叫唤出声来,只死死地咬住嘴唇。痛彻骨髓,不知道腿骨是不是被踩断了。
这凶险的夜遇,叫青年老客后悔莫及。为啥非要来做这不要命的营生!一阵腥臊味扑鼻,脸前一阵“哗--”的响声,接着一片尿星子,扑溅了一脸一头。
青年老客睁开眼,见一头胖大的野猪,正屁股冲着他脸,叉开着腿,一股浑黄的尿水倾泻不止。老客急忙闭上眼,把脸埋进雪,屏住息,一动不动,生死全不知道了。捱着,认命啦!
青年老客不知道,这一片林子沟谷,是这群野猪经常出没的地方。数不清的高大老树,一抱搂不过来。一、二百年岁月粗壮了它们,又同样地枯腐了它们。一到暖春,这里便融化出一眼湛清的泉水,涌流着一股冷冽的山溪,汇成一大潭清水。到了深秋,聚集小半潭的蛤蟆,却无人来砸。
山上的活兽渴了,都跑到这喝水。常能见到花斑点的狍子,高扬着丫丫叉叉犄角的大马鹿,火红的狐狸,人立着的熊瞎子,或是一只孤独的狼。
若是远远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吼,震得林木发抖,落叶纷纷,所有水边的野兽,立即纷纷奔逃。不一会儿,便从山上慢慢腾腾走下一只斑斓的老虎来。
成群的野猪奔过来,便是老虎,也要退让几分。望着狂奔而至的野猪群,老虎便慢腾腾地朝北走去。走出不远,停下,转回身,冷眼地瞧着。
满林子的深雪,被野猪践踏得狼藉,拱着长长的嘴巴子,乱窜着,“咴咴”成一片。
饱饮足了,就乱吼着,窜到国境的那边去了。只一、二天,就又窜了回来。
群猪不似孤猪,轻易地不伤人。遇上人,也只是各顾个,乱乱地逃走。可青年老客,一望见那长大的嘴巴里,尖利凸露的獠牙,就抖怯得胆都碎了。
二毛子却没这么惊慌。虽知道群猪不咬人,却也是毛发耸然。二毛子小崽时,跟人打过围。听打猎人讲,山里的兽,最凶的是一猪、二熊、三老虎。
孤独的一头野猪,比老虎还凶。荒野里游荡着,人若走在山里,偶然遇上,必是凶多吉少了。
这样独往独来的一头孤猪,凶狂之极。皮稀着毛,又亮又硬,又滑又韧,老松树上,蹭满身的树油子,再去水边的沙石滩上打滚。粘满身石沙,再蹭,再滚,便是独子的钢弹,也穿不透。这样的野猪,便是好样的猎手,也轻易不去招惹。
偶然山中遭遇,一场惨烈。几条强壮的猎狗,围追撕咬,常被孤猪挑得四处窜逃,血肉横飞。最后虽是孤猪杀开条血路,落荒而逃,猎人却也要付出一、二条猎犬伤残的代价,叫人心痛欲绝。
二毛子听老猎人讲过,对付这样的家伙,有一种甩香头的打法。先要摸准它的行踪,孤猪大都是睡树窟窿,打着“呼噜”。
要选月亮地,捏一把香,悄悄地摸过去,靠到树底。点着一把,冒一道道细烟,眼瞅着那树窟窿,倒插。一、二米一支,直插到百米开外。
一棵过搂粗的大树,早寻好的,带着枪“呼哧带喘”地爬上去。粗树杈子间坐好,推弹上膛。要炸子,对着野猪窝“叭”地一枪。
野猪“嗖”地一下窜出来,凶凶地四处寻找着。蓦地看见一点发亮的香火,冲上前,一嘴巴甩过去,把香头打得无影无踪。香头不受力,猪嘴巴便落空般,把自己甩得踉踉跄跄。蓦地又看到一点亮,跳起来,又一嘴巴。接着左开右弓,一路嘴巴甩过去,跳弹样,一直打到粗树底,已经累得精疲力竭。
野猪“呼呼”地喘着,一抬头,看见了蹲在树杈上的猎人,一下人立起来,抱着树,已没力气上蹿,只瞪着眼,凶望着,张着口喘。猎手把枪顺下来,对准这张嘴,玩命地将扳机一搂。这一枪,要准准地打进嘴,穿过嗓眼,炸在肚子里。
这样的打法,没深仇大恨,猎人轻易地不用。玩命的哎!
一大块乌云,黑压压地遮过,林子立刻暗下来。野猪群出现骚乱,开始蹿动起来。
原始的野猪家族,继续向东迁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