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客躺在窝棚里,昏沉沉的。觉得好些,便到窝棚外坐坐。坐一会,便有些头晕眼花,四肢无力,还得回窝棚,躺炕上歇养。
看半截灰土的墙壁,看排成一排的木头桩墙。柞木的,桦木的,杨木的,有的发出了绿芽子。
渐渐地,光线越来越暗淡。外面投进来的光,全退回到门口了,知道是大过午,一天又要过去了。外边仍然鸟鸣啾啾,晚霞片片。
入了夜,草丛里就只一片虫子的叫声。这声音,叫他枯燥和寂寞。痴着眼想一会儿,就有老泪打眼角滚落下来。
有时睡不着,眼晴一直在夜里睁着。听惯了这山里的树涛风声,野狼的长嚎,连啄木鸟敲树的声音,也已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儿女已想得麻木了,有时候眼前还能浮出娘的模样,还有女人。
人一辈子,离得最近的,就是女人了。多少年,闭上眼就能瞅着。没女人的日子,只能是日子的半爿。“老跑腿子”的日子,叫人麻木。麻木了,也就习惯了。习惯这样的日子,毕竟是不容易呵!
有时就想,闭上眼晴,一觉睡过去,就一了百了,永远没有了早晨和明天。日头还会升起来,但那永远都只属于别人了。
夜的深空叫人恐惧,而星星的希望,又叫人感到太渺茫太遥远。
一个人的窝棚,一个人的夜。坟窟般的日子,叫烟客常常想到那些山兔子,在石垃子洞、树窟窿里,窜出窜进。
星星点点的光透进窝棚里,也有呼啸的风声,海潮般响在头顶。
烟客最怕的,是窝棚外的脚步声。有回,半夜里下了一场清雪。烟客起大早,见一溜陌生人的脚印,打山顶下来,顺着他平日踩出的小道,下山去了。烟客顿时惊得浑身直抖,脸刹白,两条腿哆嗦得迈不动步。心“突突”跳,半晌,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一山的烟客,都怕得惊心。
窝棚外见着泼白毛狼屎,或夜半,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虎吼,烟客依旧是睡,鼾声如雷。白日,该入林的入林,该去镇子的去镇子。野猪、黑瞎子,也偶遇上,躲开就是。这陌生人的脚印,却是如附骨之蛆,如人的影子,躲不开,甩不掉,叫你惊心破胆。
大烟花开了,满山满岭的香气浮动。烟客们的心,也开始一天天地悬起来。待满山的大烟葫芦一涨,一硬,就连这蘑菇般的小窝棚,也住不得了。
山里的胡子,狠死哩!
走出窝棚,天显得高远了许多。日头虽刚刚冒红,但立刻就能感到一股温热。
山林间,依旧是浸人的凉爽。一团团的树影,跌落在道上,草丛里。新绿的草叶儿,滚着露水珠,水银般发亮。露水重哩。
树林和树林间,深草里开满了狗尾巴花,一片片。到处是斜挂着的,“八卦”状蛛网,挂着莹亮的细水珠儿,和些许挣动着被粘住的蚊虫,蜘蛛在网中爬上爬下。
有的网就张在道上,扯着两旁的高蒿,叫烟客不小心撞了,粘缠一头一脸。
沿道走过去,腿已经漉漉地湿了半截。
烟客的大烟地,在山大半腰的一片林子边,四围是茂密的树林,和高大的榛柴丛。极空静,空静得叫人有些感到阴森。
林子里鸟鸣不断。高高大大的野葡萄秧,垂挂在高树上。细瞅,已结了“滴哩嘟噜”的青葡萄。撕一嘟噜,能把嘴嚼得酸出水来。
七月的核桃八月梨,熟葡萄,还得有两个月开外哩。其实熟了的黑葡萄,也依旧是邪酸。待经了霜,每个黑葡萄粒,都挂上毛毛茸茸、朦朦胧胧的一层白醭,嚼在嘴里,才觉出是真甜。
核桃树也有两颗。结些核桃,高高地垂坠着。七月里掉落一地,不小心踩了,硌脚生疼。也有人拎着麻袋,蹲草棵子里捡拾。
烟客也拾些。挖个坑,埋在窝棚旁。待皮烂净了,扒开,架堆火一烧,“叭叭”炸口,直刺热气。雪白的仁儿,喷香。
也街里去卖。八月节了,青红丝的月饼里,是少不了核桃仁的。再加些芝麻,冰糖,花生仁儿,吃起来,香里透甜,甜里透香。开月饼铺的,成筐筐的买。
山里的核桃多,稀烂贱,值不了几个大钱。
核桃皮,却是剧毒。弄到手上,洗多少遍。野马莲叶子擦,香胰子打,石头磨,难弄去哩。
不过这毒核桃皮,却也是一味药。脖子上结了烂疮,把这皮砸烂了糊,包好。五味子也是一味药,挂得满树,秋一深,连籽带叶,彤红一片。
山里药多。粗壮的野黄芪,几十个头,地边子一墩墩的。再过个把月,便结挂一身累累的夹子。长一辈子,就为打下这籽哎!
烟客站在地头上。
地一垄垄,都是他一镐头一镐头刨的,汗珠子摔八瓣。小白花,单瓣儿裹一层层,开过花,结一个个蒜头大的青皮葫芦,快该下刀了。紫红的是大青筋,正开得火旺。大青筋晚,一茬茬割完了小白花,大青筋正好破浆。
地里荒着草了。几棵高大的蒿子,半人多高。烟客走进去薅起来,有蚂蚱乱蹦。扑打扑打根上的土,拎到地边,扔进地外的蒿丛里,“呼”地轰飞起四、五只鸟来。
一只花鼠子在地边上,翘着尾巴,灵巧地跑几步,不知道钻哪里去了。
忙一会,香气阵阵,就有些头晕。小半月的病,把他折腾得只剩了半个。脸有些惨白,只几丝丝紫红的纹络。人也一下衰老了许多。
靠着棵桦树,歇歇。树顶有个老鸦窝,窝里老鸦受了惊吓,“呱呱”地飞起来。这时候,窝里一定有蛋哩。小孩子淘馋,爱爬上去掏,回家煮了,吃一脸的黑点子雀斑。
山里老鸦多,老鸦窝就多。高大的桦树、杨树上,尽是,一眼就能瞅见三、四个。
烟客却再爬不上去。毕竟老了,一场病就一场霜哎!
就想去镇上看看,毕竟快半月了。去看看老刘头,小猫奶奶,道声谢。
打树林子走出来,满坡的山花,正忙乱着采蜜的蜂儿。高梁果熟过劲儿了,只深草丛里,枝叶荫遮着,不轻易被人看见,长得又白又大。
摘下一颗,填在嘴里,甜极。有被虫子啃过的,蔫出硬皮,甘甜。虫子比人灵,啃的都是透熟的。记得没病倒的时候,向阳坡的,还刚刚红,有些硬哩。唉,仅半月光景,就老过去了。
咋这么不抗老哩?说老,不过也只是眨眼的功夫。
草丛、路边,有些树墩,雨蚀得腐黑,结些蘑菇,或硬梆梆的狗尿苔。
有人的地场,树林就朝后退,便盛开了大片大片的罂粟花,雪一样的白,霞一样的红。
野风“飕飕”,山道一路无人,渐渐就下了沟底。
溪水“哗哗”地响着。河也是路,是水走的路。在岸与岸之间,不停地昼昼夜夜走。
蹲下来,走得见汗了。小河里,掬一捧水,连脸带脖子,凉凉爽爽地洗个痛块。半月都没冼睑了,瞅不见有多厚的灰。水顺着脸直滴,又落进河里,溅起些细小的涟漪,弄得水里的影子也一阵阵模糊。
水里的石头,长绿苔了。长须子般飘摆着,水便绿绿地流过去。有游动的小虾儿,成群的鱼精儿,偶尔也有只逆水倒行的“喇喇蛄”。
这整年流也流不完的水,到底是要流到哪去呢?河边的柳树,绿了又黄。有水,就有鱼,鱼又是哪来的?
烟客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便不去想,踩一溜石头,过河就是,水只在脚底的石头间流。
河不宽,没有桥,也不需要桥,摆几块石头,就渡人了。窄的地方,是能够蹦过去的。
有日头在水里红着,仅一泓的浅水,竟也沉了蓝天、白云,巍峨的山也倒立其中,人也倒映在水里。水只是一条分界线,恍惚中,就觉得是又一个世界。
足底石头是活的,一晃,险些跌进水里。便有淘气的浪花激窜上来,打湿了鞋脚。
走进买卖街,竟觉出有了几分陌生。“木刻楞”房前“汪汪”咬着的狼狗,蹲在牛肚子底挤奶的“妈达姆”,疯跑着的毛子孩儿,都叫他有几分好感。人呀,真是个怪东西哩!
小猫奶奶正在园子里,拿着个小板镐,一垄垄地刨大蒜。蒜秸子已有些微微发黄。看得出,是种得早,别家还刚冒出嫩蒜毫。七八只猫,在蒜地里乱窜。小猫奶奶边呼喝着,边把刨出的蒜,扑打着土,一排排地摆放在地上晾。
见烟客来了,小猫奶奶直直腰,拿衣袖抹把汗,笑着说:“这时候,蒜能卖得上好价钱。有钱人家,就吃一个嫩,尝一个鲜。”
烟客夺过镐头,一垄垄地刨起来。小猫奶奶说:“你病刚好呢,慢着些。身子虚,没得力气。”
小猫奶奶腾出手,把刨出的蒜,十头一把,一把把地捆起来。
“镇子里,正选“芍药”花魁哩,杏花巷的,按一个手印,给一个铜板。”
烟客临走,小猫奶奶逼着塞着,叫他带了一把蒜。说,自家的,不是啥值钱的东西!
道上有新撒的纸钱,黄麻麻的。不知道是谁死了,福寿老榆树下一堆纸灰,看得出,是刚发过盘缠。
女疯子正蹲在树底,拿棍拨弄着灰,拾里面的打狗饼子吃。满嘴的炭黑,还有些没烧尽的纸屑,沾在嘴边上。见烟客走近,蓦地站起来,拿着那拨灰棍儿,一脸警惕,护着那灰堆。
正要去朱家铺子,忽然见道东铺子石墙那,围了一堆人。老刘头也站在人群外边,揣着手瞧热闹。烟客走过去,同老刘头打个招乎。老刘头两眼眯着,笑成了一条缝,只憨憨地瞅着。他那半揣着的手里,捏着一枚小铜钱。
烟客心一动,忙走到人群前。见一张桌子上,铺着纸,上面已按了密密麻庥的一大片手印。一个矮个子男人,在那看着。走近的人,先把拇指在一旁的印泥里沾一下,再鲜红着,纹纹络络地按到纸上。按完手印的人,在矮个子那领一个铜钱。就再朝那像儿瞅一眼,突然就眼晴一亮:
“这闺女真俊,真像朵芍药花!”
“谁家要娶着这样的媳妇,烧高香了。”
“烧高香了?说不准是祸,红颜祸水!”
“好看的脸蛋儿,顶不了饭吃。当个花瓶摆着,供得起吗?”
“家中倒趁三件宝,丑妻、薄地、破衣袄!”
烟客挤进到桌子旁,手指在印色里按了,眼晴却去看那秀女。年方十六、七岁,正是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儿,就像画上的仙女一样。觉得这少女有些眼熟,看过一眼,待走,就又看一眼。猛地看到这少女雪白的脖颈上,竟挂着一个桃木小人,叫他心底一震。眼晴突然张大,紧紧地盯在那悬挂的物什上,磁铁般吸住,再挪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