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鸨母发现,巷口的那棵老柞树,七年前,其实就是这个样子。不过那时老柞树旁的小桥,四外荒蒿蓬生,比现在荒凉。一些半糟烂木板搭的,走上去,脚底“吱吱嘎嘎”,晃晃悠悠,整座桥摇摇欲坠,叫人走得提心吊胆。悬着的心,觉得连桥底的河,还有落在水底的云彩,也都摇晃起来。
走过了桥,站树底下,吓一头的汗。
河水比现在大,岸上茂着深草,还有很多沿河的柳树。
那时候,这一大片还都荒着,老柞树一天到头,空摇着一地的影。桥那边,还都是野地,野鸡、山斑鸠乱飞。也有狍子,跑到这木桥上来。荒野风大,吹得树“哗哗”地摇。
桥下的水,清得满河鱼影子。人端个筛子,打桥头的羊肠小道陡下来,也不用下水,只把筛竖下去,对着岸边的草丛戳几下,端上来,就捞着七、八条乱蹦的“柳根子”。
巷子里,那会只有十来间屋,一条毛道,八九株杏树,老春里,绽开几树稀落的杏花。
那时,一树树结的杏大,喜鹊蛋般。巷口那棵铁梨树,能结满树鸡蛋大的野梨。等不到熟,青着就摘下来,割大抱的黄蒿,放箩筐里捂,直捂得香气四溢。拨开蒿子,梨微微发黄,软得一捏便能挤出水来,扑鼻地香。
胖鸨母刚开始经营这条巷子,没啥模样,屋里又旧又黑,只七、八个半徐老娘,日里接几个孤独寂寞,憋急了的老客,混着买卖,也招揽不着什么大生意。
胖鸨母那时就胖,胳膊胖得鲜藕样,满手肉头头的短指头,连胸乳都胖得高耸着。俩绿豆眼儿也转得可爱,叫胖宝儿。脸上一边一个,胖出俩极深的酒窝,能点进手指头肚儿去。隔着薄褂子,能看到满身的肉颤动。浑身上下,哪都香着软着。
胖鸨母那时正双十妙龄。原也是风尘中的,迷上了一个南方来帛布商人,重金赎了出来,给她买了间房子。
帛布商人在南方有家,常回去进货,往返南北。有一回,一去便没了音信。又一冬一春,方打听到是在海里翻了船。商人给她留下了一笔钱,还有好些帛布,都赊在铺子里。胖宝便买下了,这偏远的几间破房,开了这条杏花巷。瘦老鸨,是胖宝从前的相好,找来,做了帮手。
那棵歪脖子老柞树,和现在的老柞树,一样的老,只是比现在更加静寂落寞。寥寥无几的迎来送往,四围蒿草荒生,山风中空空地疯摇。
在胖鸨母的记忆里,这棵苍桑的老柞树,好像从来就没有年轻过。仔细地端详过一回,老柞树比几年前,确实是更加衰老了。连那几棵头几年还旺盛着的弯枝子,也已经再结不出硬壳的橡子了。只是枝子因吊死过几个人,比七年前弯得更低了。
她头回见到芍药,还是个瘦得皮包着骨的小丫头。头上胡乱地扎着俩小角,系着两段脏兮兮的红头绳。背后的脖子上,还插着一棵狗尾巴草。两只小手泥花着,站在这棵树底下,翘着脚,去扯那树上结的橡子。见到胖鸨母的时候,回过头那样地瞅过一眼。只是那一眼,胖宝的心蓦地一动,似觉得有道亮光一闪般。再端详,原来是这个小女孩的眼晴,奇亮,水灵灵清澈见底。脖子上一根线绳,挂着个啥东西,垂进褂子里遮了。
就因为那一眼,胖鸨母决定买下这个小女孩,后来做了自己的干闺女。
一旁的瘦长男人说:“这是我侄女!”
小女孩一副饿急的样子,啥话也不说,只顾去够那树枝,撕扯树枝上的橡子,扒开硬皮往嘴里填。小腮都撑得鼓起来了,喉咙一鼓一动地朝下咽。
胖鸨母觉得嗓子眼发涩。
二十块大洋罗到那男人手里。男人掂了掂,背过身,拿手绢儿包了,揣进怀里,对小女孩说:
“叫姨,姨给你好吃的,还给你做花衣裳穿。”
小女孩突然抬起头,停下正吃着的橡子,对胖鸨母说:
“你能找着俺哥哥吗?俺要哥哥!”
说着,眼角便涌出两颗豆大的泪珠儿来。
“以后要听姨的话,听话就能找到你哥哥。”男人说着,朝胖鸨母丢了个眼色。男人按了手印,对小女孩说:
“我去给你找哥哥!”匆匆走了。
胖鸨母领着小女孩,顺桥边下去。小女孩边走边挣着,去扑路边的蚂蚱。
胖鸨母叫小女孩蹲在河边的草里,撩着河水,给小女孩洗了手脸。再看,心里又一震,十足的一个美人坯子哩!过几年,一准是棵摇钱树!
小女孩抬起头,两只眼珠儿盯着胖鸨母的脸问:“大姨,你能帮着我找到哥哥吗?叔叔死了,哥哥也不见了。我要找哥哥!”
胖鸨母的心里,忽然涌上一阵慈爱,一瞬间,觉得眼前恍惚是自己小时的影子了。便伏下脸,在她的眼上亲了下问:
“那人是你叔叔吗?”
“那叔叔说,他能帮我找到哥哥的。你认得那叔叔吗?”
胖鸨母蹲下去,拿手理了理小女孩儿的头发,顺手把小女孩腮上挂着的泪珠儿抹去。
“你以后叫我妈妈吧。”
小女孩垂下眼皮,慢慢打眼角涌出滴泪来,低声说:“俺娘早死了,爹在老远老远的地方……”
胖鸨母山心里一宽,看来可省去好些个麻烦。
“以后我就是你妈妈,你还有好多的姐姐妹妹,和你一块玩。我给你做新衣裳。我教你唱歌、跳舞、弹琴。”
小女孩顿时高兴起来。
“你叫啥名儿?”
“俺叫媛儿。”
“园儿,不好听。我给你重新起个名字,叫--芍药!你看,那芍药花多好看!”
小女孩顺着胖鸨儿的手指头望。隔水岸上,茂盛的野草里,果然挺立着一朵芍药骨朵儿,正欲放未放,粉粉白白的一团,在风里微微摇动着。”
小女孩看得痴了。
“好看吗?”
“真好看!”
“那你以后就叫芍药了。”
“不!”胖鸨母看到小女孩的眉,倏忽间拧了拧。眉一拧就立了起来。
“媛儿是我爹起的。哥哥还要叫我呢!”
胖宝儿心里一怔。这小妮子,好犟!养大了,怕不是盏省油的灯哩!
一个男人,于苍茫之中,朝小桥走来。
来客了!胖宝儿手拉着小女孩儿,急匆匆地朝桥上迎去。扔下一河空空的水,和河边乱摇晃的野草。
小女孩渐渐长大,就长成了芍药。
几年前的媛儿,已经无人记得了。芍药嘴勤腿勤手勤,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端着个紫檀木盘,一盘盛四个小盘,瓜子呵、糖呵,什么园儿,什么屋儿,一门门送。屋里的嫖客,看见芍药,心都要一动,这小丫头,眼咋会这样的亮!就叫到跟前,亲一下她的眼睛,想,这小妮子若是大了,一准是个迷死男人不偿命的妖精儿。
芍药也不恼,有时忍不住就立立眉。“妈妈”告诉过的,来巷子里的人,都是财神,是给咱送钱来的,不能得罪。
芍药常一个人去小河边。
杏花雪开的时候,巷子多风,吹落一地花瓣儿。芍药一瓣瓣儿拾了,拿衣角兜到小河边,轻轻撒进流着的河水里。再怅惘地看一会,让水流红而去。
草里摘几片马莲叶子,掬着流水,洗着手脸,搓一脸洁白的沫儿。滴到水里,细细白白地随水流着。
芍药嘴快心灵,巷子里的“八大切口”,“七十二小切口”,都记得住。“妈妈”教的,说要记住,巷子里的姐妹,是说错不得的。
杏花巷一日日地兴旺起来,草房顶都变成了琉璃瓦。红红绿绿,一门门,一院院。后栽的杏树,也都爆开了一树树杏花。
开始有洋买卖家来了,租下块地场,也操这人的皮肉生意。这一片,就一年年红火起来,四围的草地里,打地里冒出来似的,好汉巷、神仙巷,纸灯笼街……
人是在不知不觉中长高的。长高了,也就长大了!
胖鸨母望着烟客的背影儿,心下一种隐隐的不安。这么多年,到底是找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