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溜子提着条面袋子,打山上摇摇摆摆地下来。
一路撮着嘴儿,吹着口哨,还不时地把手中的袋子摇晃几下。也有时歪着眼,瞅着路边,不时把袋子甩过去,去抽打着蒿草上的蚂蚱、蝈蝈。蝈蝈抽不到,只抽了半下子露水,湿了布袋子。
半夜里鞭赶的雨。露水大,裤子早湿了大半截。二溜子皮实,全不顾这些,只水一脚、泥一脚走得自在。忽然听见“哗啦啦”水响,抬头,竟是一行灌木丛里的小河了。有些红黄白绿的小鸟,在树丛里乱飞着,碰落些树叶,掉在水上,随流水飘卷着万里而去。
灌木丛被山路断了一片,水面便多了大片的阳光。人的脚硬,河两头竟各踏出了片无草的湿泥地,落着成堆的白蝴蝶。刚下过雨,水有些浑,涨了些,依旧是没漫过那一溜“桥”石头。河水瀑涌的时候,便没了清纯,泥沙俱下,再不见天光云影。看得出,有人刚走过去不久,石头上泥水的湿脚印还没干。
二溜子也不踩石头走,着水,径直走进了河里。柳丛里一群野鸭崽儿,正溯水而上,受了惊吓,“嗖嗖嗖”一阵,不见了。鞋是早“呱呱”湿透,又粘了泥疙瘩,坠脚,正好河水里头涮涮。一阵踢蹬,使得流水更加浊浑。
山沟沟里的水,一直是淌在树荫里,凉得炸人,又是雨后,就格外的凉。二溜子毗着牙,咧着嘴,抬脚在石头上刮了刮泥,急急忙忙地窜上岸来。
泥是冲得净了,却灌满鞋的水,走得“咕叽”“咕叽”响。走过的地方,一溜的湿脚印子,还淌着水。
虽经雨浇过,剪子街口那福寿老树上的大红“喜”字,仍然是有些红艳。二溜子瞅一眼,骂一声“奶奶的,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就拐下来,经直走进了朱家铺子。
店里只小南方一个人坐在柜台里,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嘴角鼓起了一堆口疮。见新娘子不在,二溜子微有些失望,便嘻皮笑脸地对小南方说:
“犯愁哩,想小老板娘了吧?”
小南方头都没抬,只把半个身子扭过去。二溜子讨了个没趣,恨着说:
“当心让朱掌柜知道了,剥你的皮!把你赶回老家去!”
小南方猛地转过头,恨恨地剜了他一眼。二溜子一怔,这才觉出小南方狠,竟有股子杀气。心想,“这崽子恶,眼里头长刀子哩!
二溜子不敢再说下去,便问:“有青岛面吗?”
小南方瞅瞅他:“哼,造‘大烟料子’,早晚叫人抓着,打你个半死,活剥你的皮!”
二溜子吓了一跳,嘴上却说:“少管你娘的闲事,长那么长的耳朵做啥?卖你的面!”心里却想,这崽子咋知道的?今年卖烟怕是要麻烦。
小南方拿个小铁撮子,弯腰撮起了一点面,伸到二溜子面前。二溜子拿俩手指头捏了捏,笑着骂道:
“小南蛮子,没你娘的好心眼子,这是你妈的青岛面筋?”
小南方笑了,可能是笑疼了嘴,笑出一脸苦相。“你这俩爪子倒好使,当心叫烟馆儿给你剁了去!”
转身进了后屋,扛出袋面,杵到二溜子脚下说:“扛走吧!把袋子留下,交钱?”
二溜子知道小南方难为他,却也有些尴尬,打怀里摸出个帐本说:“秋后一块算!”
小南方嘲笑了他一眼,转身去柜台里找帐本。
二溜子扛了面,立刻成了半个白人。推开门,去了。前后脚,英儿却一身红鲜地闯了进来。
小南方刚打柜台底摸出一本书,猛听得门响,一抬头,见一团红光裹进来。是英儿,眼忽然一亮,是惊喜的神色,却一阵泛红。蓦地想起了什么,忙把手里的书,塞到柜台里,嘴张了几张,想叫什么,终究没说出声来,慢慢把头低下去。
新婚的英儿,流光溢彩,愈发显得丰满。见小南方垂了头,便挺着胸脯,走到柜台前,看着紧低着头的小南方,说:
“抬起头来。见了老板娘,也不赶紧请安问好?”
小南方抬起头,有些怯意地望着,嘴嗫嚅着,声音小得像蚊子。
英儿“扑哧”笑出声来。小南方的脸,一下子涮成了红布,垂低下头。英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东瞅西看地走进柜台,慢慢走近小南方,蓦地手伸进柜台里,把那本书抢到,嘴里喊着:
“小南蛮子,我看你到底在看啥。
小南方慌忙来抢,四只手一下子攥成一块,触电似的,两个人突然不动,木雕泥塑般。小南方慢慢抬起头,轻轻地唤了声:“英儿--”
英儿慢慢抬起头,望着小南方,眼里竟有泪花闪了。
半晌,小南方说:“英儿,朱掌柜是个好人!”
英儿紧咬着嘴唇,眼里闪出一片幽怨。
小南方感到英儿的手冰凉,在剧烈的抖着。
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英儿急忙转过身,用手去抹。那一瞬间,小南方感到有什么东西,很亮地闪了一下。
门“吱”地一声被推开了,进来的是烟客。
烟客挎着一顶防蚊子的大沿草帽,手里提着一捆子山葱。小南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山上的野莱,小南方最喜欢的,就是这山葱。吃过几回,都是烟客送来的。他也上山去采过,却是连一棵也没采着。有次采了把小鹿林,药得满嘴吐白沫子,翻了白眼,亏得赶上小猫奶奶来买东西,灌了半盆的绿豆汤。
朱掌柜的女人,一匙儿一匙儿喂的。小南方在炕上,整整躺了三天。
这种山葱,长得和小鹿林极像。都两片羊角般的大叶儿,一跟微红的杆儿。
小鹿林杆儿细,青白着,开一支细挑儿碎灯笼样的小白花,香得很。一过端午节,花就谢了,慢慢结出一、二个红豆豆来。却是剧毒。
山葱好吃,爽口,开胃,只一点点地辣,有点脆甜,卷着煎饼,蘸着大酱吃。尝过一回,就叫人想。山葱的杆儿泛着红,红英英的。叶儿要摘得短短,清水里冼过,就吃这杆儿。
烟客一年里,总是要送两回来。山葱儿是有地方的,就像山上的花脸蘑,哪有,年年长。日子里,扎极深的根了!
烟客急着走了,正是忙人的时候。
烟客想,朱掌柜真是个福气人,小嫂子俊得天仙样。不过细想起来,却觉得有点“秧子货”的感觉。在铺子里,也朝脸上擦粉,叫烟客觉得不大习惯。不过像朱掌柜这样的家,能有啥活?摆的,就是这样的花瓶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