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毛子打崴子回来了。
买卖街的盐市又热闹起来。托火车司机偷带的,藏在火车头的煤堆里。穿过了三号洞、二号洞,在车拐过山弯的时候,车头将近洞口,车轮一缓,司机便把早放到车门口的盐,一袋子一袋子掀下车去。
二毛子找到那,扛起,便下了沟趟子。再翻上山梁,肩上磨破了一层皮。袋子一扔,人死猪样往坡上一躺,累死哎!
这世上最沉、最难扛的东西,就是盐哎。
半满不满的盐袋子!背在脊梁上,直往后坠,把整个人都要倒掀过去。趔趔趄趄背回来,就是金子般的东西了。人是打水里爬出来的,离不了盐!
二毛子总是先给朱掌柜一些,剩下的,再七、八份,匀些给买卖街的铺店。
朱掌柜给二毛子接风。二毛子醉薰薰的,打怀里掏出一根金脖锁,印着“岁岁平安”四个字,挂到了根儿的脖颈上。
二毛子醉薰薰的出了门,摇摇晃晃走到福寿老榆树底,见大街旁聚了大片的人,便也凑过去,瞧瞧有啥热闹。听人议论,是杏花巷的新榜芍药花魁,到人头红楼出局。
果然,一辆长套的马车,响着铜铃远远而来。
有人说,听说这芍药花魁,是卖艺不卖身的。只一曲琵琶,那价儿,便吓你一溜跟头!
二毛子蓦地张大了嘴,直着眼,眼神直盯在那车上持着大红贴子的少女脸上,再挪不开。人也不知不觉跟着往前凑,猛地撞到一个人身上。
“他妈的!你--”
“你他妈的--”
对着看时,认得。二溜子,二毛子。
二毛子说:“这女子是谁?”
“杏花巷的芍药花魁都不认得,你可真是个棒槌!”
“啧啧,可真是个美人。还系着处女带儿,看样子,是个小清倌儿。”二毛子一副贪馋像。
二溜子急了,脸红脖涨地说:“告诉你,不能打她的主意!”
二毛子对二溜子从不屑一顾,“又不是你老婆妹子,告诉你,我非给她开开苞儿不可。”
二溜子急了,冲二毛子举了举拳头说:“不许你动她!”
“你算个啥东西!”二毛子露出一副凶像,朝前逼了一步。
二毛子那又高又膀的身砣,熊瞎子样,叫二溜子心虚,一步步地在往后退。那架式,二毛子只要伸出一只手,就会像老鹰抓小鸡般,把他抓起来扔出去。
二溜子脸涨得彤红,跑开两步,回过头说:“反正你不准碰她一指头!”
“小样!”二毛子瞅着跑远的二溜子,一脸地蔑视。回过头,去找那响着铜铃的马车时,已经去得远了,只剩一团模糊的影子,一忽儿,连铃声也听不见了。
有风,虽然日头毒些,却也觉不大出热来。二毛子去了剃头棚,仍是那个白胖的老头。
胖老头,胖得脖子后颈,竟肥出一堆肉来。穿件半袖的长褂儿,一脸的笑模样。见二毛子进来,说:
“可是多日不见,这次回来,发大财了吧?”
二毛子坐到那空着的转椅上。人熟,打孩子时,这脖子上的头,就是他拿手里的那把老剪子,“嘎哒”“嘎哒”剪出来的。还是这张旧椅子、剪子虽老掉牙了,依旧能把这头收拾利落。末了,再一把剃刀,扯过垂着的黑皮子“噼噼啪啪”荡几下,脸上早涂了猪胰子沫,三下五除二,就把两腮、下巴刮个干净。
胖师付头一回给他剃头,用刀刮脸的时候,二毛子就觉得,自己是个大小伙子了。打那时候,他就决定要去闯天下。那年,他做了扒皮老客。
剃了头,人果然就年轻了许多。二毛子人,鼻子、眼睛、个头,人高马大,本来就有几分精神。
出了剃头棚,便沿着剪子东街,朝着杏花巷走去。
二毛子往常回来,都要去好汉巷,试一把手气。这回一颗心,都系到杏花巷的芍药姑娘身上,便顾不得再去好汉巷。不知是怎的,走一阵,一抬头,腿底下的两只脚,又把他搬到好汉巷来了。
就苦笑笑,惯了。心底的赌瘾,隐约又活跃起来。
老远就望见俩好久未见的赌友,正打巷子对面走过来。知道是撞见,就得拉去一场大赌。忙转身,拐进了就近一条巷子里,知道是进了神仙巷。
巷子口,都是“抱路倒儿”,东倒西歪的一大片。夹着七、八个披麻袋片的,蓬头乱发,打着哈气,流着鼻涕、口水。
有认得的,见二毛子走过来,忙上前喊着:“二爷、二爷,赏两口吧!”
二毛子瞅着,辨半天。果真认得,在崴子见过,“背背的”的老客。
二毛子惊讶道:“这不是--”
那人脸红了,忙摆摆手,猴急地说:“快给点……”
二毛子叹口气,腰里掏了掏,递过去。那人接过来,谢也顾不得道声,忙转身跌跌撞撞地跑进屋去。
一大群都围上来,伸一大片的手,乱急地喊:“二爷、二爷……”
二毛子不理,待要拔脚,却瞅见了一张熟悉的女人脸。
那女人面黄肌瘦,瘫软着。满脸的眼泪、口水,左手揽着个奶孩子,快要撂到了地上。挤不上前,也在后边使劲地伸着手。
名字一时想不起,像是哪个半掩门的女子。二毛子隐约还记得,是和自己曾春风一度过的。
二毛子的眼,忽然被那个孩子吸住了。也就是一、二岁的光景,高鼻子,凹眼窝,像是个毛子崽。却不睁眼,呆头呆脑的模样。二毛子心头一震,就打兜里摸出六、七块“现大洋”,推开身前身后些乱胳膊,抓过那女子的手,把银元塞进了她手里。
孩子放在地上,女子急匆匆进了烟馆。二毛子蹲下来,看着那孩子,心头蓦地一酸,“难道--难道--”
孩子也不哭,只痴痴呆呆,皮包着骨的瘦,已半死状。
半晌,那女子打烟馆儿里出来,精神了。头发是拿手指梳理过,脸也像是匆匆忙忙地擦洗过。
二毛子早躲过一边,见那女子抱起孩子,对着小脸吹了一口,那孩子立时乱动起来。伸出小手,抓扯着那女子衣襟,头嘴乱拱,去那怀里找奶吃。
二毛子站在树阴影里,垂下头,暗暗叹口气。
巷子里刮起个小旋风,无力地旋着,撞到墙上,挣扎几下,也息了。
小时候,爹说,旋风是鬼,是冤死屈死的鬼。
二毛子想:“看来这大烟,真是抽不得。人抽得鬼样,变成鬼,刮阵旋风,也有气无力的。
依旧是老门、老墙、老巷,融在一种迷人的香味里。巷里一棵铁梨树,昏昏欲睡,差不多尽是枯枝残干,零落着几片病叶。
出了老巷,就觉出地远天阔。巷子的尽头处,是几棵老柳,乱发般地摇着。二毛子站在巷子口,朝巷子里再望一眼,深深地叹了口气。
芍药姑娘住在月亮门里的二层阁楼上。
打开窗,望得见西山之巅的远天。山那有一块凹缺,月亮就常常就是在那地方落下去的。有时只一痕的月牙儿,也是打那落下去的。
芍药姑娘病倒了。芍药真的病倒了!人吃五谷杂粮,怎能不生病?
胖鸨母却觉得,芍药病得有些蹊跷。
保镖阿四说,芍药姑娘出局回来,半道有个老头冲上来,嘴里喊着“媛儿、媛儿”,手里还拿着个啥东西,叫芍药姑娘看。阿四说,那老头不经打,一拳就打没影了。听到芍药“啊”地惊叫了一声,连头上的欢喜花都掉到车上。夜里就病倒了。
听说是个老头,胖鸨母立刻对起眼来,警惕地问,是不是来过,只在巷口张望的那个老头,阿四说没瞧清楚,来不及细看,那糟糠老头又不经推,棺材瓤子了,一碰就跌个四脚朝天,滚到水沟里也说不定。
胖鸨母说:“那是个疯子,以后要小心些!”心里头却断定,一准是他!是芍药的爹找来了。却不知芍药认出来没有。
夜里头,胖鸨母想,芍药这棵摇钱树,决不能叫人折了!宁可便宜些,也别再节外生枝。给那个江南贩丝绸的老头,再不就叫二毛子开苞儿了事。女人只要是破了身,上了套儿,就是不想干也得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