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镇的房前屋后,街边巷里,大都是粗老的榆树。木匠铺里的老木匠,就喜欢这种树。南山、西山,凡过碗口粗,直直溜溜的,木匠铺都叫人去砍了,水里沤了,烘干,再两个人扯着大锯,破成板。
榆树板,有一种折不断的韧性。就连手指粗的小榆树条子,雪冬里,脚踩着拧了,捆人腰粗的扫苕柴,登登紧。榆木板打出的桌面,箱子柜子,那花纹络,好看死!只是这木头太硬,太沉,做出的家什,挪动起来不大方便。
木匠们好戏儿,把镇子里的榆树都看过,说:
“一镇子的榆树,都是材,只是裤裆街那棵福寿老榆树,弯脖子驼背,枝枝岔岔的,百无一用。”
“有用能活到这时候?有用早叫人砍了!”
胖鸨母,正在百无一用的福寿老榆树底,急得团团乱转,不时地朝远处张望,盼着派出去的人,能打探回消息。好久,也不见回人,就急得打巷子跑到了买卖街上。
傍晚的时候,回来了七、八个,同一个说法,芍药确实是跑去了从所。
胖鸨母眼睛都急红了。芍药,是她能摇出金山银山的摇钱树哎!
一直是有人看着的。没想到看着的犯了烟瘾,叫芍药偷跑了出去。
起初疑是跑去了山上。差了人,找到了烟客的窝棚,把烟客打了个半死。才知道,芍药确实是没到这山上来。后来想到了从良所,吓了一跳,才知道,是一件顶麻烦的事了。
胖鸨母怒气冲冲地喊:“警察局凭什么把咱的红妓扣下,去把芍药要回来!”
气归气,“四眼”是啥人,胖鸨母早领教过。“四眼”,比旁人多了两只眼,干啥用的,玩人的呗!这几条街巷的老板、鸨子,哪个不恨得咬牙切齿?哪个不怕得提心吊胆?哪个见了不点头哈腰、笑容可鞠?你不笑,那眼镜后面的就笑了。那么阴阴地一笑,就有你好果子吃了。别有内容的笑,比骂更令人提心吊胆。
胖鸨母跳脚戟指地骂一阵,噪子也哑了,气也泄了,天也黑了,还得头疼着想办法。
大红的纸包,瘦老鸨揣好,换上长袍,带上阿四出了巷子,穿过驼背的老柞树,昏昏欲睡的小木桥,直奔了警察局。
警察局,七、八位老鸨,都等在客厅里,愁眉苦脸的。
“这可让俺咋活哎?收了钱,还不放人,黑了心肝哎!”一位鸨母哭天喊地的被撵了出来。
“谁收你的臭钱来?再胡说八道,抓局子里蹲你仨月!”警察一脸地威胁。
瘦老鸨认得,这鸨母,是灯笼街上的,外号“铁公鸡”,平素一张臭嘴,便是警察,照样一毛不拔。
局长室的门开了,出来一位,点头哈腰的,满脸地恭笑,走了。凳子上赶紧站起一个,抢进屋去,随后掩上门,有警察凶横地站在门口。
瘦老鸨心里忐忑不安,挨着那几人坐下来,知道都是在候着见局长的。
瘦老鸨走后,胖鸨母一个人,在屋里哭闹了一阵。骂了一气“四眼”,恨得咬牙切齿。要钱就要钱呗,想出这缺德的法子作弄人。又骂芍药,这忘恩负义的东西,养这么大,花费了多少心思和钱财,全没有一点良心,打了那么几下,就觅死觅活的,往那啥从良所跑。想从良就从良了?没门!穿了老娘的,给我脱下来;吃了老娘的,给我吐出来!活的要不回来,死的,也得把尸首给我扛回来!”
点上一支烛,胖鸨母便坐在床上等。许久又许久,还不见瘦老鸨回来,心里便虚虚的,有些慌。别人要不出来,再搭进去一个。唤人,没有应的,都不知是去了哪。胖鸨母一发火,就都躲得远远的。谁挨得近,骂是少不了的,便寻个事,躲得老远。
胖鸨母又开始骂。
瘦老鸨直到半夜,才疲惫不堪地回到巷子里。半道一阵急雨,紧躲慢躲,浇成个落汤鸡。进到屋里,一连打了四、五个“啊欠”。任胖鸨母咋问,只唉声叹气,垂着头,霜打的茄子般。
胖鸨母嘴唇都咬得紫紫。
“老娘就是拼了命,也一定把这个忘恩负义的小蹄子要回来,我咽不下这口气!都学着这个样子往出跑,往后这生意,没法做了!就是倾家荡产,我也要把这口恶气吐出去!”
翌日,胖鸨母一番梳洗打扮,花枝招展的,揣了个红包,便去了大帅府。
隔日,一位帅府戴眼镜的参议,陪着戴着金丝眼镜的“四眼”局长,便到杏花巷视察来了。
巷里女子们偷笑着,悄着声说:“来了八只眼。”
瘦老鸨满脸堆笑地说:“钱局长,可真是个正直的好官,咱镇上的人,哪个不说您清廉!没您保这一方平安,咱这买卖咋会这么兴旺?”
“金丝眼镜”露出了一丝笑意,有意无意地望了望身边帅府的参议。
参议被瘦老鸨拉走了,胖鸨母便把麻将桌支上。又找来了巷子的金榜杏花、秋菊,把“四眼”局长连拖带拽地,按到了麻将桌旁。
几圈下来,“四眼”手气颇旺,早已眉开眼笑。
胖鸨母说:“钱局长,我小时跟人学了一手把戏,多少年未曾表演过,不知道您想不想看?”
胖鸨母摸出了一支洋烟,一扭脸,便插在鼻孔里。杏花划火点着。胖鸨母用鼻子一孔吸烟,一孔将烟喷出来,嘴却闭着。“四眼”局长觉得有趣儿,正看得兴致,胖鸨母又将另一鼻孔,也插进了一支烟,深吸一口,嘴一撮,一连串地吐出十几个烟圈圈。
众人都惊奇地去望,见先吐的烟圈,缓缓悠悠,愈飘愈大,愈大愈远,后面的圈圈,却圈圈串串地紧追着,挨个嵌进了前边的烟圈里,层层圈圈凝聚不散,宛如一棵大树细密的年轮。
一屋人惊讶,胖鸨母竟有这绝妙的一手。再去看胖鸨母,便觉得人也竟是天生丽质。
“杏花”竟不知何时,已坐到“四眼”局长的怀里。秋菊则站起身说:
“钱局长,难得您今天有如比雅兴,我也献一回丑,给您表演个把戏儿。”
说着,“秋菊”便去果盘里,挑了一个稍大的瓜籽。先举起右手,“啪”地一拍左手,那瓜籽“奔儿”地跳起来,在空中翻个跟头儿,乖巧地落进她左手背的指缝里。又腾起左手,朝右手腕儿一磕,那瓜籽正好蹦上她嘴儿。只听“嘎奔”一声,银牙一错,便送出皮来。接着,“秋菊”小嘴一鼓,“噗”地一股香风,钱局长不由得一张嘴,那雀舌儿般的仁儿,正好射进他的嘴里,叫“四眼”惊叹不已。
胖鸨母不知是何时,已出去了。
屋外的巷子,竟纷纷密密地下起了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