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没到镇上去了,油呀盐呀也没了,顺便捎一担柴。春夏的柴,浸了雨,发着绿芽子,格外地沉。
一道下来进了镇子,打买卖街拐过来,一直挑进了朱家院子里,肩压得生疼。推开门,见小猫奶奶正坐在炕上同大女人说话。女人眼泪汪汪地抱着孩子,伸着的一只脚上糊着药。小猫奶奶对烟客说:
“你嫂子去井上挑水,崴了脚脖子。一辈子没干过粗活,咋一挑得动水?”
掀开缸盖,果然仅残着浅浅一汪。见底了,就去院子里摘下扁担,挂了水桶,一口气连挑了五挑子水。把一口大缸,挑得浮溜浮溜满。
小猫奶奶说:“他大叔,我看这些日,你就别回去了。你朱大哥没了,你大嫂又摔成这个样,伤筋动骨一百天,要好利落,得仨月俩月的,过了伏也说不准。她娘家也没啥人,还这么个吃奶的孩子。我看你就在这铺子里住些日,小南方走了,铺盖还卷在那炕上。”
烟客绕过胡同,街路空旷旷的,风很大。烟客站在店门前,一阵感叹。店铺已关了好久,门前的地上,拱出了一小片绿草芽,落了些麻雀,跳跳达达的。听见动静,“轰”地全飞起,落到屋顶上。
门仍旧是那样闭着,风吹雨淋久了,漆的深绿色暗淡了,变得浅白,一些干皮爆勾起来。
锁头实实地垂着,不知道多少日子没动了。有雨水滴进锁眼里,生了锈,好半天才打开。
屋里昏暗着,空落落,叫人凄凉。柜台上一层厚厚的灰,手一碰,便是一张手印子。架子里大都是空着,稀落地有几样不值钱的东西,还摆在那,也已是在灰堆里埋着了。
这铺子,他来过不知是多少趟。围炉子的人,说说笑笑,买的卖的,算盘声打得“噼啪”响。如今,却变得这般的冷落凄凉。他转回身,把门打开,外面的光叫他眯起眼。
夜里,烟客躺在铺子后屋的小炕上,铺盖久无人用,有些潮。不知为啥,睁了一宿的眼,几只蛐蛐叫得空寂。哪里的夜,也是夜!久久,久久,埋在夜里的老眼,竟淌下一滴老泪来。
半夜里,火车的叫声极响,似乎是一个镇子都在震动。
不知是赓先生的药神,还是摔得并不甚利害,小猫奶奶又拿醋炒的热麸子烙。七、八日,根儿大娘竟柱着棍儿,带着影走出屋了。
烟客回山了一趟。着深草,去地里看了。背出的垄,没撒籽,就又冒出了一层杂草。匆匆忙忙种些“大青筋”。去兄弟和闺女的坟上看了,一片荒蒿里,竟开出些俏红的喇叭花来。有只蝈蝈,不停地在呼唤着什么。
一隆一隆成片的凸坟哎!
这片乱葬岗子,大都是无主的荒坟。坟头上,常一动不动地蹲着些黑老鸦。四外茅草丛生,间或有些野花,或红或白地正开。人到了这里,就一样了。没有了愁苦,没了哀怨,一切都变得淡泊。人再笨再能,最后也得到这里来,化成这山,这土。有后人,烧几张纸,祭奠祭奠。没了,也就荒了!
回窝棚里看了看,一只兔子擦着腿边窜出去。几只耗子“吱吱”叫着,窜来窜去,不知道窜到哪里去了。这住了几年的窝棚,竟有些生份了。
路边采了把蕨菜,正嫩着,顶头是还蜷缩着的鲜嫩的毛毛狗儿。有几簇黄花,在绿草里灿然地开着。
仍旧是那山道,那小河,那叫人去填满、去穿行的镇子。镇子是人的镇子,东西路,南北街,行得是人。裤裆街处,根儿蹲在小榆树旁,拿着个小铲子,哭咧咧地挖着坑儿,旁边一小捧湿黑的鲜土了。
烟客走过去,见那坑已挖得有碗大,根儿的眼窝、两腮上,都还挂着泪珠儿。坑旁边,放着一只死家雀儿。
烟客觉得奇怪,就蹲下来:“根儿,挖坑干啥哩?”
根儿抬头,汪着一眼的泪。见是烟客,“哇”地一声哭了,边哭边挖,哽咽着说:
“我--的家雀儿叫、叫大狸猫给咬死了!”
根儿把小鸟儿,轻轻地放到坑底,摆好,有晶亮清莹的泪珠儿,跌落在小鸟儿的身上。再小手捧着土,一把把轻轻地埋上。土是鲜土,一束阳光沐在上面。
一旁同根儿齐头高茁实的小榆树,爆满身新嫩的绿叶儿,呈出一小片灼灼的生机。叫过路人见了,眼一亮,心头一震,想起那棵久违了的老榆树。
根儿睡了,梦里还哽咽几声,眼角挂着泪儿。
没去铺子,烟客坐在炕沿上,“叭哒”“叭哒”抽着烟。根儿大娘半躺在热炕头上,腰靠紧一小袋热麸子,蒸出一屋熏鼻子的酸味。
“头晌,赓先生来过,拿来了几本书:一本《三字经》,一本《百家姓》,还有本《论语》,说让我教根儿识字呢!”
烟客抽着烟说:“嗯,识字好哩,根儿必是个有大处的孩子!”
烟客低着头,鼓劲吸了口烟,烟锅老老的一红一红,发出“滋滋拉拉”的响声,喷出一股股呛人浓烈的辣味。一袋烟抽完,抬起脚,把烟袋使劲朝底磕磕,一切都随之灰飞烟灭。只剩下个空空的烟袋锅,还热着。
烟客抬起头,瞅着根儿大娘说:“嫂子,有件事,想和你商量商量。”
根儿大娘一抖,声低下去,应了一声。
烟客说:“俺想,这铺子该再开起来。”
根儿娘一楞:“大兄弟--”
“大嫂识文断字,根儿也大些了,人手不够,再雇个帮手。将来的日子,也好炕上,咋有个依靠。”
根儿大娘低下头,半晌,叹口气。
“我天天躺在炕上,咋能不想?可一个女人家,能干得了啥?再说,你大哥这一去,花费也不小。钱都在货里,赊出去了,不上秋还不回多少,二毛子的那些,都成了死帐。根儿亲娘他们走时候,把能拿的,一咕脑都划拉走了--”
烟客缓缓打怀里解下条袋子,看上去,沉得坠手。解开,竟是一大口袋耀眼的银元,还有两根金条:
“这点钱,先对付着进些货,把铺子门开开!”
根儿大娘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大、大兄弟--”
烟客出了门,长舒一口气。站在院子劲疾的风里,抬头望了望天。空中有大片的云,迅速地飘移着,月亮隐在云彩里,时明时晦。
站在院子里仰望着天空的赓先生,于缥缈的浮云中,寻找着那缝隙中烁闪的星儿,自语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夜的镇子,极静,隐隐有狗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