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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OK,彼此彼此(6)

关于阿庆的一点补充

范老看到的那份材料,就是朱旭东后来整理发表的《与田汗将军拉家常》中的一篇:

每当我提到赵耀庆,田将军就说他记不清。可是这一次,田大人自己说漏了。他说冰莹是我派人送走的。那人叫阿庆。”我故意逗他,是不是《沙家浜》里的阿庆。他说不是,是另一个阿庆。后来,他就说开了。他说有一天晚上,我正在洗脚,那小子一溜小跑来向我请假,说葛任让他送冰莹离开苏区,他不能不去。这事葛任已经同我商量过了。当时左倾路线错误很严重,冰莹要是不走,不光她有危险,还会连累葛任。我让阿庆不要声张,从哪里来还到哪里去,先照葛任说的办。他担心路上会被白狗子(白匪)俘虏。我就说,当了俘虏,照样可以为党工作嘛。他迷迷瞪瞪地看着我,我说,这就相当于换了个工作岗位。一定要向雷锋同志学习(注:朱旭东在此注明,田汗同志记糊涂了,当时还没有学雷锋这档子事呢!),干一行,爱一行,永做革命的螺丝钉。我交代他,要是被俘了,可以向敌人报告造币厂藏在哪条沟里。要实事求是,不要说假话。这样一来,敌人就会信任你,把你当成座上宾,你也就顺利打入了敌人内部。他扑通一声跪到地上,连说不敢。我摸着他的后脑勺,说,看你那副熊样,起来!造币厂巳经废了,闲着也是闲着,正好送给白狗子。如果白狗子也用它来制造假币,那正好可以扰乱国民党的金融秩序,这比尖刀插进他们的胸膛还要厉害。那小子一听,扑哧一声笑了。他比猴都精,把事情办得天衣无缝。当然,这也跟戴笠有关系。他跟戴笠是老乡。国民党反动派向来很庸俗,讲究什么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不讲原则。后来的许多情报,都是阿庆捎过来的。后来,他突然失踪了。再后来,听说他到了河南,‘文革’期间还吃了不少苦头。这没什么,甘蔗没有两头甜嘛。当初,我们在前线打仗,你却在重庆享福。享够了福,现在受点苦,也算是扯平了。我还听说他有情绪。怎么,还想跟人民讲价钱不成?听说他最后跳了井,死就死了,还要弄脏一口井,真不像话。”

当我问到葛任是否知道阿庆的投降是有预谋的时候,田大人手一挥说你应该去问他本人,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他说得轻巧。我去哪里问呢?众所周知,葛任早在几十年前,就战死在二里岗了。

留在大埔的冰莹,还在苦苦等待着范继槐和阿庆。她后来对安东尼·斯威特说,大埔外面有架山,名叫敬贤山。有人告诉她,从敬贤山的山谷,可以走到凤風谷。她常常站在山谷之中,望眼欲穿,等待着女儿的出现。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她的绝望也就一点点加深。她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女儿了。事实上,不光蚕豆见不到了,肚子里的孩子她也见不到了。安东尼斯威特在《绝色》中,引用冰莹自己的话写道:

转眼间,父亲巳死去三个礼拜了。中国人称之为“三七”,是祭奠亲人亡灵的一个日子,我便在敬贤山下焚香祭父。那时候,烟雾缭绕之中,我好像听到了女儿的啼哭,看到了葛任面对女儿手足无措的样子。那时,我就担心再也见不到葛任了。我哭了。这时,我突然看到那个老乡站在我身后。他说,有人找我。我以为是范继槐和阿庆,就问是否还有一个孩子。他说没有。来人是我们剧团的一名成员,他也曾在《无论如何要胜利》中演过白匪。他告诉我,范继槐和阿庆巳经被政府招安了。我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说范继槐和阿庆已经带人进苏区搜山,骑着高头大马,手上戴着白手套,腰间别着短枪。我问到蚕豆,他却一点也不知情。我往最美好的地方想像,想像葛任巳经带着蚕豆安全转移了。但从那一天起,悲伤和恐惧就攫住了我的心。大约两三天之后,我流产了。既然葛任喜欢女孩子,我想,那一定是个女婴。从此,我对葛任一直怀着无法偿清的歉疚。但世界对我的折磨到此还没有结束。一年以后,我从一个从陕北过来的朋友那里得知,他见到了葛任,却并没有见到蚕豆。我的眼前顿呈黑色……

狗的哲学

我估算葛任他们已经转移了,才带着小分队到后沟去。印钞机完好无损,我连忙带人将它们全都拉走了,然后交给了驻扎在附近的一支保安团。大概是为了让我死心塌地为党国效劳,上峰得到这个消息以后,立即派人送来了嘉奖令,并且把阿庆划归我领导。遂后,上峰又安排我做了几次讲座,重点讲述安定团结对抗日的必要性。忙完这个,我才抽出身来,带着人马重返苏区。

衣锦还乡?拉倒吧。我还担心遇见熟人呢,那样面子上多不好看。为了不让人认出来,我戴了一副眼镜。起先戴的是金边眼镜,可部下说我像上海滩的小流氓,我就又换了一副。这一下他们不说我像流氓了,说我像个账房先生。在那个年代,做有钱人是要提心吊胆的。我就一狠心,把一只镜片敲碎了。这样一来,我就像个蒙面人了。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一直到瑞金,我都没有遇见熟人。红军与国军经过了几次激战,这里的人都已经走光了,剩下的都是死人。看到那些(死)人一个个都没脸没皮的,我感到很奇怪,后来才知道那都是狗给啃的。不,小姐,我不是存心要吓你。别害怕,这世上没有鬼。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我从不信鬼。不过,你要真是害怕,可以躺到我身边嘛,那样鬼就不敢把你怎么样了。挤不下?挤不下可以想想办法嘛。我们既要善于发现问题,还要善于解决问题。你看你,你这样一打岔,我就想不起来说到哪儿了。

对,说到死人了。他们都没脸没皮的,只剩下了骨头、骷髅。骷髅们的嘴巴咧得很大,看上去像是在大笑;眼窝里黑洞洞的,乍一看好像戴着墨镜似的。好好好,不吓你了,说点别的。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了几个牧师,他们默不作声地在田间地头掩埋尸体。我上去和他们说话,他们也不理我,一个个面无表情,有如孤魂野鬼。因为他们当中有几个是外国人,不能随便惹的,我就放过了他们,继续向白陂镇开进。到了那里,我看见白云河的桥洞里也是死人。有一具尸体,头发长长的,上面也有一只银质发夹。上帝呀,我的心立即提到了嗓子眼儿。对,我想她可能就是我的那个相好,赶紧命令随从下水打捞。就在这时候,我看见了一群狗。它们瞪着一双双狗眼,一步步向我走过来。真的,当时我并不知道它们有何贵干。我的一个部下捡了一块石块,想轰它们走,可它们根本不吃这一套。它们绕过我,通过白云桥,向阿庆走了过去。当时阿庆正背着手,在河的那一边散步。后来我发现了,每当阿庆的手背起来,狗就会朝他走上去,每当阿庆的手放下来,狗就会立定站住。

就跟动画片里的场面似的。

后来我明白了,它们正等着吃掉阿庆呢。狗通人性啊,狗的哲学也就是人的哲学。经过了多次战争的洗礼,狗已经学会了一分为二看世界。在它们眼里,人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人被缴了枪,手背在身后,他们通常都是人犯或俘虏,马上就要毙掉了,这类人可以吃;另一类人手中有枪,枪平端在胸前,他们是要枪毙前一类人的,这类人不可以吃。还是那句话,狗通人性啊。人喜欢吃狗肉,狗也喜欢吃人肉啊。彼此彼此。我这才想起来,为什么我很少看到女尸,因为她们都已经被啃去了脸和双乳,成了无性别的人。多年之后,我在劝降葛任的时候,还向他提起过那些狗。听了我的话,葛任的泪就流了下来。我曾想,泪都流了,事情肯定好办了,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那个女人(被)捞了上来。发夹倒是同样的发夹,但人却不是同一个人。唉,我看走眼了。那人的颧骨上有一个洞。那还用问,当然是枪眼。水一泡,枪眼就变大了,像是用铁棍捣出来的。突然,从那个洞里爬出一只螃蟹。什么?你说什么?超现实主义绘画?我不懂什么超现实主义,没有发言权,但我知道这就是现实。我记得我也跟葛任提到过那只螃蟹。葛任当时就呕吐了,吐了一阵,就像杜鹃啼血似的,一摊血突然咯了出来。

我还给葛任说,我曾在白陂镇搜寻他的遗体。我说的是实话。当时,我以为他也被肃反掉了,见到尸体就下马察看。葛任开玩笑说,我那样做是为了邀功请赏。我不否认这一点。不过,当时我确实担心他的下落。说来也巧,在离白陂镇不远的西官庄村,我竟然见到了蚕豆。她正在门前烧火,脏得像个泥猴,手里玩着一根骨头。一个老人坐在她身边,眯缝着眼看着她。看见我们过来,那个老人连忙把蚕豆领到了一堵墙后边。我当时犹豫了一下,想,要不要把她带走呢?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我最终说服自己,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我是这样想的,如果葛任还活着,等他回来领女儿的时候,发现女儿不见了,他还不给活活急死?

当天晚上,我就住在白陂小学。那时候,我可没想到,多年之后葛任还会再次来到这里,我和他还会再次在这里狭路相逢。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我就到凤凰谷散步。四周都是黑的,只有马灯照到的地方是亮的。我突然听见有人在长满枸杞和荆棘的草丛中呻吟。战士们也听到了,如临大敌,全都趴了下来。一群怕死鬼。我命令他们去搜。他们猫着腰,循声而去,渐渐缩小了包围圈,然后将那人扒了出来。那人已经身负重伤,无法站立了。我看不见他的脸,因为他的脑袋勾在胳肢窝里,就像鸡头藏在翅膀下面一样。我让卫兵把他的脑袋拽出来,那人哇哇乱叫,鬼哭狼嚎。看他那么难受,我就想,要不要发扬一下革命人道主义精神,补上一枪,把他送上天堂呢?我正犹豫呢,看见黑暗中有很多小亮点,像鬼火一样闪着光。哈哈,看你吓的。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是个唯物主义者,历来不信鬼。那不是鬼,而是狗。那些野狗都围了上来,等着吃他呢。

听到狗叫,他的脑袋从翅膀(胳肢窝)下面伸了出来。马灯照着他的脸,脸上都是血。他说范老范老(注:应是老范?)救救我。听他叫我范老,我才听出他是谁。他娘的,原来是杨凤良。他后来对我说,他把他的鲜花调送到外地的一个镇子上,等回来的时候,才发现这里到处都是死人,还说葛任可能也死了。听他这么一说,我赶紧去西官庄寻找蚕豆,但没能找到。

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偷偷地打听葛任的下落,并留意报纸上的报道,但我一直没有他的任何消息。我以为他真的死了。我又想起了那个孩子。在离开大荒山的前夜,我又梦见了她:瘦瘦的瓜子脸,眼很大,睫毛很长,眼白发青,就像夜的晴天。在梦里,孩子瞪眼看着我。我又想起了葛任和我的友谊,觉得对不住他。于是有一天,我就带着几个亲信,去了一次西官庄。费了很大劲,我终于找到了那个领养蚕豆的老人。他告诉我,有人把蚕豆领走了。我问那人是谁,他说是个女的。他比比划划地给我讲那个女人长什么样。怪了,因为我听出他说的好像是冰莹。这不是胡扯吗?据我所知,冰莹走后再没有回来过。我给他上了一堂政治课,告诉他这件事很重要,一定要实事求是,如果我知道你骗了我,我是会秋后算账的。可他翻来覆去还是那句话,把我气得半死。我正要给他点厉害瞧瞧,我的手下突然给了他一枪。请记住,不是我开的枪,开枪的是国民党反动派。我向你发誓,这辈子我从未开枪打死过一个人。我的手是干净的。老人临死时,手指苍天,似乎在说,蚕豆在哪里,只有天知道。考虑到他曾照顾过葛任的女儿,我就替他收了尸。不,我没有把他丢到河里喂鱼,而是挖个坑把他埋了。够意思吧?不管怎么说,狗是啃不着他了。

巴士底病毒

那个保护过我的母亲蚕豆的老人,其姓名已经无可稽考。如前所述,蚕豆确实是被我的姑祖母接走的。那个老人手指苍天,大概是要告诉范继槐,他并没有说谎,老天爷可以为他作证。

姑祖母是在1934年10月启程前往大荒山的。因为“伪币犯胡某”已被枪毙,所以她一路上都在担心葛任和冰莹也遇到了不测,使蚕豆成为孤儿。她是坐船去的,在福建泉州上了岸,然后再赴白陂。正如我前面提到过的,与她同去的是埃利斯牧师。到了白陕镇以后,她看到的景象与范继槐看到的相同:荒无人烟,只有野狗在四处游荡。当然,和范继槐一样,她也看到了那些默不作声的神职人员。据埃利斯牧师在《东方的盛典》一书中所记,那些神职人员是奉国际红十字会之命,从江西九江赶来收尸的。正是从他们那里,姑祖母和埃利斯打听到有一个操外地口音的女孩,和一个老人呆在西官庄村。那些神职人员曾要求老人带着孩子离开,但那个老人却执意要留下。他们还告诉她,有一只小狗一直跟着那老人和小女孩。姑祖母想,那只小狗,很可能就是胡安从法国带回来的那只名叫巴士底的狗的后代。正是凭借这一线索,她和埃利斯在西官庄村找到了老人和蚕豆。

那只从巴士底狱门口捡回来的狗,其后代也叫巴士底。姑祖母并没有见到它。就在她和埃利斯牧师到达大荒山的前几天,巴士底被别的狗咬死了。当时老人饥俄难耐,舍不得把它扔掉,就把它煮着吃了。而蚕豆手中的玩具,就是巴士底的腿骨,细小、光溜,就像一杆烟枪。姑祖母第二天就带着蚕豆启程回天津了,而埃利斯牧师却留了下来。他先是收尸,遂后又在此防治瘟疫,并在多年之后再次见到了葛任。

我的姑祖母说,从大荒山回到天津以后,蚕豆就病倒了,“持续低烧”,“夜夜惊叫”,还“不许吹灯”。她的病越来越重,最后竞发展到卧床不起。姑祖母想,她定是活不久了。经天津教会医院的一位名叫戈登·湯普森的医生诊断,奋豆感染的是一种奇怪的新型病毒。他的目光后来落到了她手中的那个像烟枪一样的玩具上面。得知那是狗的腿骨,他大吃一惊。而当他知道这个小姑娘曾经吃过狗肉的时候姑祖母说,当时他差点呕吐他便断定她身上的病毒与那只名叫巴士底的狗有关。遂后,他便把这种奇怪的病毒命名为巴士底病毒,戈登医生一定没有料到,他的这一说法后来不胫而走,并最终走进了《大英百科全书医学分册》,成为他对现代医学的一大贡献。

经过戈登医生的悉心医治,我的母亲蚕豆最终幸免一死。但是,在以后的岁月里,由于巴士底病毒的作用,她渐渐变得性情急躁,喜怒无常,使我的姑祖母备受折磨。多年以后,我的父亲,一个没有给我留下任何记忆的人,就是因为无法忍受她的折磨而离家出走的。母亲蚕豆死于1965年春天,那一年,我才两岁。我是被姑祖母养大的。她说,我们就像隔代的母牛和幼犊。据姑祖母说,母亲是全身麻痹而死的。死前的几天,她目光斜视,喉咙痉挛,口水流个不停从枕巾上拧出来的水,每天足有半个疚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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