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公农兴发,69岁。现居祖国宝岛台湾。年轻时与村姑阿莲一见钟情,热恋中,被抓了壮丁,成为国民党兵。淮海大战中被俘,成为解放军战士。南下时参加志愿军赴朝参战,战斗中身负重伤,获朝鲜母女救命。归队途中落入美军之手,囚禁孤岛。战后稀里糊涂到了台湾。当了30多年烈士后,又神奇出现。少小离家老大回,个中辛酸谁人知?
我七公农兴发的身世对于我们整个家族来说,都一直是个谜。
在一九八九年春季以前,普遍认为他已经久别人世了。因为三十多年前的那场抗美援朝战争之后,七公已经被指认为烈士,整个家族都已享受过了他这个革命烈士带来的种种荣耀。然而,渐渐被岁月遗忘的七公却在一九八九年的春天复活了。七公在世的消息是一个台湾老兵捎过来的。那个家在邻村的老兵在阔别故乡几十年之后,终于率领一群家小荣归故里。在不经意之中,老兵提到了农兴发。说好像在一次聚会中碰上了农家寨的农兴发,但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很可惜,老兵没能提供更详细的情况。
毋庸置疑,这一消息在我们农家每个人的心中都掀起了巨澜。尽管晚辈们多次从邻村的老兵那里带回来的是同一样的讯息,但我年迈的曾祖父农宝田仍然不顾山路崎岖陡峭,亲自徒步到邻村去拜访了那个老兵。
老兵没有给曾祖父提供更多的线索,对他说的和对其他人说的几乎没有什么不同,但他却从老兵身上描绘出了自己儿子的一幅图景,老兵有比他年轻二十岁的太太,太太和以前有钱人的婆娘一样涂脂抹粉戴金挂银,说着娇滴滴的官话。
妈个B!我曾祖父嘴里嘟哝着却又乐呵呵地和老兵一家照相合影。老兵的太太说和老寿星合影是如何的吉利,又如何的福气。
老七该有孙子了。曾祖父和家人一起猜测。我可不喜欢那种妖里妖怪的儿媳妇。
所有的人都同意这种猜测。
那个好心的老兵经过近两年的努力,终于找到了农兴发。这时已是一九九一年的冬天。
这个迟来的好消息对于我们全家确实太重要了,尤其是我曾祖父。在等待消息的日子里,他每天都在早上的八九点钟按时往桥头了望,看看乡邮递员是否在寨前的红河桥头上停留。这两年的期待太漫长了,他觉得以往的四十年也没有这么难捱。
七公的信是由我父亲从南宁转去的,除了一封不长的信外,还有一帧他的单人照。
照片上的男子约六十来岁,身材瘦长,着一身深色西服,打着领带,看不出一点行武的痕迹。七公的脸颊偏长,并不像他的父亲和几个兄长一样是一式的圆脸。
所有看过照片的人都生出一种不满足感,那就是照片多少给看过的人留下一种说不清楚的遗憾,甚至是隐含着某种预兆,但大家都有意无意地绕开去,不作任何深人的讨论。
农宝田看到他的第七个儿子的相片和信时显得异常的平静,端详半天才自言自语地说:不像我的儿子。
一九九二年的一个春日,我和父亲农才昆、叔父农才生三人如困兽般守候在南宁机场。我们从早上等到中午,又从中午等到傍晚,这个从广州飞南宁的航班已经晚点八个小时了。天空不时撒下一些细如毛丝的雨雾,令我们饥寒交迫。要不是迎接七公,我们早就逃离这个地方了。
这个简陋的机场没有候客厅,只有一截不足二十米的廊棚。许多人挤在那里海阔天空,怨天尤人。性急的不时抬头望天,看看手表,又骂骂咧咧。农才昆似乎对民航的这种表现习以为常,一直稳坐车中,闭目养神。
出于职业的习惯,报社记者农才生一边发牢骚一边搞清了一些问题。他抱怨这个机场跟市里没有直拨电话。总机只有三条外线,但管着百来部内部电话。
简直不可思议!他气呼呼地上窜下跳。这种环境怎么开放7怎么能吸引人家来开发投资呢?
农才昆微睁开眼瞟了他弟弟一眼,平静地说:存在都是合理的,不必大惊小怪,更不要生气,免得伤身体。
农才生拧大录音机的音量,喇叭里那个气大如牛的男声即刻在皇冠车内迥旋:天不下雨天不刮风天上有太阳……
下午六点十分,阴晦的天空传来了喷气客机减速下降的轰鸣声,人们即刻骚动起来。
或许乘飞机的和接机的人都疲惫了,出口处没有了往常的喧闹。乘客们从狭窄的闸门鱼贯而出,多数被等候在外边的亲友或者的土司机扯走了。
我试图从栏栅外面认出谁是七公,却被他钻出了我的视线,让农才生首先认出来了。
激动的农兴发被我们围住时显得手足无措,嘴唇翕动了几下,然后突然抱住我父亲泣不成声。许多人都我们投来怪异的目光。
和许多回大陆探亲的台湾人一样,农兴发带回来了几乎和他的体重一样重的物品,塞满了车的尾箱。我们都说不该带这么多东西回来,可是七公说原本他也不想带什么东西的,不过有的去年就买了,香港东西便宜买一些,到广州又买一些,比较起来还是在广州买东西便宜。
农兴发讲的是那种台湾自称为国语的官话。我父亲和他说了几句家乡话,但他已分辩不出来,更不用说讲了。
在那边,年轻时讲家乡话怕人家看不起,就懒得讲了。到老了,想讲,又忘得个精光。农兴发感慨不已。回到老家,老爸肯定要骂我老七忘本了耶。
三月的天气乍暖还寒,钻进汽车,空调暖融融的。七公惊叹道:哎哟,这么豪华的车,是自己的么?
我把握方向盘,边起步边说:不,是借朋友的。我爸当副厅长了坐的还是上海桑塔纳,而且借半天都不行。
安全第一,不准说话。父亲说。
放心吧!我说。
看你开车蛮稳的嘛,有几年车龄了?农兴发以一种内行的口吻问。
坐在前边的农才生不忘趁机损我,笑说:七公,这个你就不知道了,他的驾照是搞来的,前个月才弄到手。
不错,不错。农兴发连声说。
我们三人听了都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过,农才生又说:七公,你别以为他是考试得的,而是和熟人买来的。七公,你可要系好安全带啊!
我不怕。农兴发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现在对生和死都不很在意。
说得好,说得好!我欢呼起来。
别得意忘形。父亲警告说。
一路上,血缘关系使我们之间的距离迅速拉近。七公是个性情开朗的人,说话带有些诙谐感,他的漫长的孤独生活和坎坷经历,对他的人生态度显然没有多少影响。
七公的到来既使在南宁的家人享受到久别重逢的愉快,也给我父亲带来了烦恼,那就是如何把七公送到五百公里外的桂西北去。身居老家红河边农家寨的曾祖父农宝田天天叫人打来电话,无时无刻不盼望他最小的儿子早日回到他身边去。
我父亲农才昆是我们家族中唯一位副厅级干部,他那个似乎无关紧要的单位使他拥有的权力很有限,因而享受和待遇也是很有限的。单位里只有第一把手能单独使用一部进口车外,其余的三个副职都轮流共用一辆桑塔纳。通常情况下,父亲都骑自行车上下班,极少有单独使用桑塔纳的机会。即使有机会用车,也是去执行较重要的公务。至于送七公回老家这样的事,他无论如何是不能开口要车的。
可父亲毕竟是个很会掌握领导方法的老干部,遇到难题时总会想到利用集体的智慧。他背地里把我和农才生扯到一起,共同商量如何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
农才昆首先强调了送七公回老家的车辆必须解决,也特别说了自己的难处。最后希望我们两人一起出谋献策,共同解决这个难题。
看见父亲紧锁的眉头,我断定这件事己经给他带来很大的烦恼,或许已经严重干扰了他的睡眠。此时此刻,我不禁想起了以前中学课文里的那个成语叫黔驴技穷,描述的是一只贵州毛驴,面对老虎只会乱踢几下蹄子,最终被老虎吃了。眼前的父亲很像那只贵州毛驴,他真是无计可施了。
经过短时间的商讨,我和农才生分别提出了几条建议。农才生认为,这个车还是该由农才昆的单位派,理由是七公是台胞,是统战对象,而农才昆又是单位领导之一,应当得到照顾。农才生说这件事可以由他出面去游说。我相信农才生是敢于去交涉而且极有可能会办成事的,他是省报知名的记者,又是农才昆的弟弟,这两层面皮会使他拥有足够的能量。但看到父亲万分为难的表情,我只好不吱声了。父亲是个革命传统保持得很好的人,他不想让这事破坏了他长期给人们留下的良好印象。同时也不想授人以柄,将来变成某些政敌向自己射击的子弹。对这样一个在仕途上小心翼翼行走的人,这样做无异于把他逼向绝路。
我也提出了看法,一个是叫县里来车,再一个是租车,我们单位有一辆搁置不用的铁壳越野车,交给单位一些租金就可以开走。两位前辈比较赞同租车的想法。因为从县里开车出来是一种浪费,况且那种车很窄小,装不得多少东西。另一个不便言喻的障碍是,两个人都不想让老家人笑话,说在南宁做事当官的几个如何无能。他们否定第一条建议的原因大概就是这点。
七公千里迢迢捎来的东西在南宁只送出很少一部分,因为他买的多是衣物。除了我祖父农兴邦外,几乎所有的人都不需要七公赠送的衣物,大家部在找理由婉拒,有的说款式不合适,有的说颜色不对。其实大家都不想让他破费,让他把所有的东西都带回老家去。
这天晚餐七公吃得很少,一直沉默寡言,他最先搁碗离桌而去。我细心的母亲使了个眼色,父亲马上紧随其后,到祖父的卧室,却见七公独自默默地迭着那些衣物,神情怅然。
农才昆迟疑片刻,才走过去问道:叔,你不舒服么?
农兴发阴着脸说:是啊,心里不舒服。明天我要回农家寨了。
不是说好后天才回的么?
农兴发说:你们这里太讲究,我配不上,还是回乡下去吧。
车子还没修好呢。
我坐班车去就可以了。
农才昆忽然感到觉得问题的严重性,就哑然出来。回到饭桌边坐下,环顾大家一遍,严肃地问:谁惹七公生气了?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显然都不知道七公的气从何处生。农兴邦边用牙签使劲捅着牙缝边说:还是那个牛脾气。小时候挨老爸打都没见他哭过,打得出血了也不抹。都几十年了,犟脾气改不了喽。
我们全家人都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使七公不高兴。最后,妹妹农力主动接受了去和七公谈心的任务。
农才昆以领导者的口吻对我说:农明,车的事情要快点落实。七公在这里呆久了情绪会变坏的。
我说:开那部破车光我一个人陪七公走不行,搞不好会做山大王的。
农才昆就把目光投到了农才生身上,但他没有说话。
祖父说:叫才生叔和你回去,当记者不是可以整天到处跑么!
在我们家,祖父的话更像领导,他的话几乎是一锤定音,没人敢于否定。
农才生知道这一趟是非走不可了,就做出了一种主动的姿态。说:老爹说得对,我正好可以写一个七叔回乡的长篇通讯。很久不回去了,刚好清明也快到了,去拜拜山。
这些年,许多从乡村来到城里居住的人们忽然多了一种情结,就是比以往都更牵挂那些埋在土里的死鬼了。每到清明时节,他们都纷纷举家奔赴农村,甚至爬山涉水,去给死去的祖宗扫墓尽孝,以求得祖宗的庇佑,一图保和保安,二图升官发财。农才生多少也还有这种情结,他是颇有资历的记者,是那种人们常说的名记,早已拿到了副高职称,按能力和年龄以及呼声都该有个头衔当当了,可就是没这个机遇。我祖父农宝田和我祖父农兴邦都曾多次批评他不去给祖宗烧香拜神。福星当然就照不到他。这次,他刚好有机会去解除这块心病,了却这个心愿。我是家里唯一会开车的人,而且这车肯定又是我借的,我有的是时间,回老家这事当然没什么问题。
半个小时之后,农力笑咪咪地从祖父的卧室出来。从神情上看,她已完成了任务。她身上换上了新的衣衫,是一件圆领的混纺毛线衣,尽管略显宽松,但套在她那二十二岁的身体上确实不俗。由各种字母组成的暗纹,使图案具有现代和原始混杂的意味。她在厅中央做了两个转体造型,高挑体型的线条在那几个动作中彰显了年轻女性的优美风姿。我首先鼓起掌来,称赞道:啊,好衣服,好身材!
父亲歪着头端详一会,说:说是三分身材,七分打扮,一点不假嘛。
农力嘴一噘:说错了,说错了。是七分身材,三分打扮,本末倒置了,老爸!她说,七公已经答应,只接受我的独家要求,衣服只送我和祖父,其余的拿到农村去。怎么样?你们眼红了吧?
正说着,七公面色祥和地走出房门,默然坐到沙发上看电视。
通过两天的接触,我们知道七公不是一个富有的人,在台湾,他靠的是每月五千元新台币的荣民费生活。好在身体还硬朗,他还可以到私营小厂去做些轻工,赚点小钱,也好打发时光。
在前辈们无数次的叙述中,我知道七公是在一九四八年冬天被抓壮的。那天他正在赶圩,正午时分,一个排的国民党军队和一批乡警包围了圩场。把几十名来赶圩的青壮年汉子用绳索串连起来押走了,整整一年没有音讯。一九四九年冬天,七公的消息终于传来,此时他已是解放军的一名战士。他在给家里简短的信中说,他们的大部队正在挥师南下,不久就可以回到老家打土匪。不料,第二年夏天,已经打到家门口的七公却因朝鲜战争的爆发而回不了家。他遂变成了一名光荣的志愿军战士,开赴朝鲜参加战斗。第四年秋天,一张关于七公成为烈士的证明送到了农家寨。曾经和洋人交过手的曾祖父农宝田在接过那张纸的时候,忍不住满腔怒火,用粗俗而恶毒的语言大声地骂了一顿美国。
从外表上看,七公已经没有了一个士兵的痕迹。他和许多到了老年却还很讲究风度的男子一样,喜欢穿深色西装,还打了领带,留小分头,染过的头发因时久未洗而显得滑亮油腻。唯一不太配套的是他喜欢穿旅游鞋,久不时还换上布鞋,使人觉得不东不西,半土半洋。他讲话时总是彬彬有礼,性情有些捉摸不定。然而,这一切并不影响他和我们家人和睦相处。同是兄弟,年纪相差十多岁,我祖父农兴邦看上去却似七公的父辈一般苍老。就此,我和农才生、农力三叔侄还在背地里曾展开了讨论。
农力说:这主要是心理关系,七公是他那一辈里最小的,自然不觉得老。这是心理优势。
农才生对此不以为然,他说:我想,应该是和他不结婚成家有关。家庭这东西,也有两面性,既可以使人幸福愉快,也可以摧一个人的一切。就似水能载舟,也能覆舟。比如我吧,不也是老小么?才三十多岁的人,头发都麻白了,惨哪!
他有些夸张地揩了一下头发,略显稀疏的黑发里隐约有丝丝白发闪烁着。
我说:人的生存方式和生活环境有关,但不是惟一。我认为除了人文因素外,地理因素也是值得注意的。我们老家有那么多人超过一百岁,我们曾祖父也快一百岁了,这些都和地理气候有关。台湾是海岛,又是山地,四季如春,气候宜人……
农力不等我说完就打断道:太简单了,太简单了!小学课本有的是这种陈词滥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