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赫赫有名的中心医院的曝光,让我成了读者眼中的“铁肩担道义”。报道之后一周的星期一,一个读者跑到报社,指定要找我:“爆猛料。”
听这位女士一聊,事情不大,但事关数千家庭,而且是孩子的事,是个好料。
什么事呢?
很简单,年底了,气温骤降,但这位女士的女儿就读的学校,死板得很,规定孩子不穿校服不准进校门。深圳是个南方之城,冬天的校服也很单薄。这可苦坏了孩子们,也急坏了家长们。
岂能如此僵化?
当然要曝光,要呼吁。
何况这所学校还是省一级重点:第一小学。
将来小宝要读的学校。
更加要监督之、督促之,使之变得更加美好。
我第二天就去了现场,暗访、拍照。
采访到了学校保卫处。
保卫处高傲得很:“这是学校的规定,市长的孩子在这里读书,都一样必须穿校服,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要进入校园采访学校负责人。
被拒绝。
我问保卫处能否提供学校负责人的联系电话。
被拒绝。
为了把工作做得万无一失,我留下名片,表明我是来采访,来了解情况的,不是来讹诈的,希望得到校方的回应。
我在报社等到五点半。五点半,学生早放学,学校工作人员也下班了。
都没接到校方回应电话。无奈,我只好将校方保卫处的说辞、态度一一录入我的报道里。
下午六点半,正要把稿子发给编辑,一个电话进来了。
来人自称是校长助理。声音很醇厚:“姚记者,校长刚从广州开会回来,想和你面谈一下。”
我必须得去。校长比保卫处更能代表学校。
校长很面熟。
他是人大代表,又是教育界的招牌人物,媒体上经常见到他。
早就听说过一句话,他这个校长顶半个市长。
小孩要进他的学校读书,副市长级别以下的条子、招呼,一概不管用。
牛不牛?
如果他的学校搬走,整个牛角塘片区的房价都要抖三抖,一批地产中介要关门失业。
牛不牛?
校长圆脸和善,声音低沉,跟他的助理的声音,几乎出自一个嗓子。
我把事先打印好的报道交给校长。
校长蛮怪,拿着稿子站起来,对着窗户,而且一边看一边念出声来。
降温了,能否不穿校服进课堂?
晨报记者姚奋斗 文/图
穿什么衣服上学,这在平时不是个问题。然而在气温骤降,人们纷纷裹上棉衣的时候,深圳第一小学的孩子们却依然要穿着单薄的校服,在严寒的天气里“硬扛”着,因为学校规定,学生必须穿校服上学。对此,记者实地采访,很多家长对学校这种死守校规的现象叫苦不迭,希望学校人性化执行规定,多一些人文关怀。
记者目击之一:可怜身上衣正单
……
学校保卫处:就是市长的孩子也必须穿校服
……
家长呼吁:特殊情况特殊处理
……
终于,校长一字一句地读完了,转过身来,说:“写得很好。”
校长重新回到沙发上,给我移来一杯茶:“姚记者很年轻啊。”
“三十已经出头了。”我说。
“哦?有孩子了吗?”校长没有进入正题,和我聊起来。
“有了。”
“几岁?”
“快六岁了。”
“快上小学了。”
这一来二往,心中明白大半。
这时,校长开始回应校服问题:“学校保卫部门太教条,明天这个现象就不会有了。”
看我如实记下。校长起身,用力握手:“感谢你们的监督,小姚,我们交个朋友。请你多爱护、支持。这次就不留你了,下次。来日方长,好吧。”
校长送我出校门。
微笑,挥手。
果然好厉害。
我不得不琢磨校长的话。
我不是蠢子,那都是话里有话。
中心医院临时宣布大宝她爸不能移植进口人工晶体的事,提醒着我,小宝的未来。
小宝能不能如愿在第一小学读书,跟这次报道,有关系吗?
没关系吗?
万事万物,中间暗含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关系千万重。
花了一百二十多万,买了一个第一小学的学位房,并不是上了保险。
虽然房子有学位指标。
可是有学位指标的人多着呢,自由裁量权仍在校方。
在校长大人手里。
一百二十多万,不是一百二十多块。
进口人工晶体没了,还可以拿国产的顶上。
第一小学上不了,可没有第二个第一小学了。
回报社路上,我打电话给大宝讲这个事,问她的意见。
她没有给我具体答案,只说:“你自己做主,我支持你。”
越是这样,我越忐忑。
报道没发给编辑。
被我自我阉割了。
可是第二天一看,报业集团的一张报纸发了整整半个版面,还在封面做了大大的导读。
给我爆料的那位女士一大早打我的电话,一次、两次、三次,我都没接。
不敢接,心虚啊。
内部评报论坛里,有同事发帖子说:“都说第一小学是老虎屁股摸不得,今天报业集团的同行,不就摸了吗?我们的《晨报》输得很难看。属于新闻漏报,重大失误,当追究民生新闻组的责任。”
下午,碰到组长老杨,他看我的眼神有点复杂,啥也没说。我跟他苦笑了一下,啥也没说。
能说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一天到晚。
我就是小人。
“第一小学校服事件”之后,我暗自发力,无论如何要再抓一条“大鱼”,为民生新闻组挽回面子,报一箭之仇。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琢磨。
任何事都禁不起琢磨。
我琢磨到一个猛料。
几个月前,几乎每家报纸都登过一个新闻:污水菜。
讲的是郊区有一个蔬菜基地,长期取用一个小水库里流出来的污水浇灌,该菜地长的蔬菜,都是供应给周边十几个社区菜市场的,并且这些蔬菜流进市场前没有经过任何检测。
这个新闻的结果是:经营菜地的企业被整顿。
这是一个典型的应付式新闻。
不了了之。
污水菜涉及十几个社区的居民的一日三餐。这十几个社区七八万人,外来工占百分之九十五。外来工不可能为了买一把青菜,下了班,还跑到市区沃尔玛、家乐福大超市里。那里的青菜贵得要死。只能在社区里买菜。
这影响多少人?
绝非小事。
新闻完全可以再追下去:这些污水为什么会从水库流出来,是谁污染了水库的水源?
想到可以雪耻,我半夜翻身查找旧报道。
我的记忆有偏差。这些报道其实有提到水库为何被污染的问题,只是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
其中一家报纸提到:
部门说法:多次调查找不到污染源
随后,记者来到了水库管理处。管理处告诉记者,原来这里有两百多万立方米的水,现在已经减少到六十万立方米了,这里的水现在主要用来灌溉市里的菜篮子工程。以前这里的水质非常好,没有受到任何的污染,水十分清澈。这两年,很多村民都向管理处反映水质变差了。
其实,管理处很早就开始注意到水库的污染问题了。管理处曾经去现场调查过污水排放的情况,但是几次都无法找出排放污水的源头。由于找不到污水排放的源头,管理处无法对症下药,所以污染才会越来越严重。
尽管每家报纸引用的说法都大同小异,但我觉得这里有诈。
真的找不到根源吗?
这污水难道是天上之水?
显然,这不符合常识。
我要挖地三尺,把根源找出来。
做成一个轰动全城的独家新闻。
第二天,我开上越野车前往水库。
巧的是,水库所在的地方,正是大宝上班的地方——东部新区。
调查刚一开始,就碰到一个惊喜。
水库有人在捡鱼。
为什么说是捡鱼?因为水面上漂浮着大片大片的死鱼,和奄奄一息毫无翻身之力的将死之鱼。
四五个男子,一根长竿子,套个网子,忙活得不亦乐乎。
多好的场面,我咔咔几个快门,把鱼和男人们都纳入了我的镜头里。
收起相机,假装成无所事事的人。
水库不小。灌木丛包围着它。水是黑的,像一个巨大的砚。
之前查过资料,随着周边几个规模工业区的建成,这个水库不再被政府用来储水,也就是说它的为人民服务功效已经不复存在。使命不再,自然,水库成了自生自灭之地。虽然管理处还没撤走,但基本上形同虚设。
因为处于半荒废,水库外沿的路不好走。走了一个小时,都还没走完。
再加上灌木丛一大片一大片,别说要找到排污口不容易,就是要拨开灌木丛就够费事。
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没有一个记者找到排污口,为什么连管理处都说不知道排污口在哪里,就是因为,这事有难度。
新闻是脚走出来的,终于在这里找到了最佳注脚。
第一天,毫无收获。
第二天,再来,还是没有收获。
第三天,好事不过三,成了。
一个直径半米长的排污口,从一截陡坡上张开了血盆大口。大口外面长满了茂密的“花胡子”——一蓬盛开的三角梅,枝叶茂盛,花朵妖娆。
褐色的污水,正哗哗地流着,流进水库里。
这么一个排污口,要流多长时间,才能把这么个大水库给抹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