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可意没再挂彩’她觉得放心多了。她身后多了一个小跟包，几乎走到哪里就把可意带到哪里。可意也把妈妈当作保护神，一会儿不见妈妈就吓得六神无主，只有偎在妈妈身边才感到安全。这孩子不再伤痕累累，她舒了一口气。
然而，她没有注意到，有一双仇视的眼睛在盯着小可意，有两双嫉妒的眼睛在盯着小可意。
奇怪的事情又发生了，盥洗室里可意的毛巾牙刷总是不翼而飞。肖晶再三盘问也追查不着，只好重新发给可意洗漱用具。
孩子们看到可意因祸得福，总用新毛巾新牙刷，愈加不甘心愈加嫉妒，剩儿出了一个馊主意，唤弟听了怪笑一声朝厨房努了努嘴，她跑到厨房偷来了辣椒面、胡椒面、芥末油，又在药箱里找来一瓶风油精，把这几样东西都抹在了可意的新毛巾上。新毛巾是红黄两色花格的，抹上辣椒面也看不出来。
晚上，可意洗完脸拽下毛巾就擦，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辣椒面和风油精辣得他满眼流泪，芥茉油和胡椒面呛到鼻子和嘴里，呛得他又咳嗽又打喷嚏，鼻涕眼泪一塌糊涂。
肖晶和梦虹听到盥洗室里的尖叫声，急忙跑进来察看，发现可意惨状，她俩都惊呆了。
肖晶慌慌张张用冷水给可意洗脸冲眼睛，可意忍不住用手揉眼睛，他的手上也沾满了辛辣呛眼的混合物，火辣辣烧得他满地打滚，肖晶只好重新给他冲洗，并且把他的双手洗了又洗。
折腾了好一阵，可意的眼泪鼻涕还是止不住。肖晶怕惊动田院长，提防谷幽兰去告状，让梦虹悄悄地去请二姨来。
山梅来了，用药水给可意冲洗了面部，又给他吃了一片治疗过敏的镇静药，不大功夫，可意睡意来临，总算安静地躺下了。
在肖晶的卧室里，两个女人望着睡着了的可意，他的眼睛鼻子嘴唇都肿得红桃似的。山梅叹道：“唉，这孩子太可怜了，怎么事情总出在他身上呢？”
肖晶也叹道：“是啊，这孩子很乖，不招人不惹人的，怎么总是有人和他作对呢？真是见鬼了！我这人太命苦，越是要强，越出这种事，田院长又要在大会上点我的名了……”
山梅安慰道：“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你嘱咐孩子们别对外人说。”
肖晶思忖了片刻，伸出三个手指作了“七”的手势说：“别人家离得远，只是这位，梦虹、唤弟都往她家跑得勤，最近剩儿也常去……”
山梅说：幽兰不像个多事的人，我和她还算说得来，回头帮你探探她的意思。可意的事，不管是谁在背后支使的，我看总是出在你们家内部。你抓紧查清楚。万一出了大事，大家都兜不住。”
肖晶点了点头，从心里感激这位好心的二姐。
送走了山梅，肖晶把四个孩子都叫过来盘问。她同意山梅的分析，这桩残忍的恶作剧显然出自家庭内部。她在厨房找到了所剩无几的辣椒面瓶子，胡椒面瓶子和芥末油瓶子，摆在桌上问：“说，这是怎么回事？”
孩子们都说不知道，唤弟还煞有介事地表示：“查出来谁害我弟弟，我掐死他！”
剩儿仍然嘴巴甜甜的：“妈，您交给我的任务照看小弟弟，我记着哩！我怎么能做这种坏事儿？妈，我听话！”
石头把脑瓜摇得拨浪鼓一般，什么话也问不出来。
肖晶只好挥挥手，让他们睡觉去了，她陷人了深深的迷茫，当妈妈太困难了，如何才能让孩子们对自己讲实话呢……正因为她是老姑娘，而不是个妈妈，别看孩子们嘴上叫妈妈叫得甜，实际上在心里只把她当成老师或阿姨，怕她、防她、敬她，就连梦虹和可意也谈不上亲她爱她。
可意自从搬到妈妈的房间睡觉以后，表面上不再挂外伤了，小脸却蜡黄蜡黄的日渐消瘦，他见了人总是缩头缩脑吓吓叽叽的，夜里常常作恶梦惊叫起来。肖晶起床打开灯把他拍醒，问他梦见了什么，他又总是凄凄惶惶摇头不说。有一天夜里査铺，她发现他的一条腿露在了被子外边，替他把腿搬进被窝时，他竟然疼得呻吟起来。她觉得很奇怪，打开被窝一看，他的两条大腿的内侧红一块紫一块，像是被人掐的。这部分的肉最娇嫩，是谁对一个老实的小男孩下此毒手呢？
山庄里有些议论，说肖晶脾气阴冷待孩子不好，这些话传到了田淑贤耳朵里，更加深了她对肖晶的怀疑。为了弄清六号楼里几个孩子的真实处境，她便常常以到七号楼谷幽兰那里看小亮亮为名，故意从六号楼门外路过，借机查看一些情况。她要抓住肖晶虐待孩子的真凭实据，才好向石院长汇报。老石这人是个好好先生，总说妇女儿童的事都是家常过日子的事，没什么原则问题。发现问题反映到他那里，他总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算是白费口舌。
山庄里的妈妈们对肖晶虽然在背后窃窃私语，却只是谈论唤弟可意这一对小姐弟的种种怪事。她们并不清楚池心中的苦恼，甚至很羡慕她有梦虹那样懂事的大女儿。俗语说：媳妇是人家的好，孩子是自己的好，但那指的是真正的血缘家庭，对于普爱山庄组成不久的模拟家庭来说恰恰相反，孩子们总觉得别人家的妈妈好，而妈妈们又总觉得别人家的孩子好。这种离心力，使每个家庭里要想真正形成亲密无间的母子关系还需要一个漫长的历程。没有血亲关系的成年孤独者和童年孤独者很难做到心灵的沟通。
肖晶听了一些风言风语，心里很别扭。又不愿意去找人们作解释，独自憋在家里生闷气。郭山梅一有空闲就来陪她聊天，劝她想开一些。山梅经常到各个小楼去给孩子们看病，串门的机会多，听说的事情也多。她叹道：“唉！说起来，咱这儿的妈妈们和孩子们，差不多都是苦命人。别以为只有你们家烦恼多，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从大姐说起，若论人品的稳重厚道，谁也比不上大姐！她从十几岁就去边疆建设兵团当知识青年，有一个相爱很深的男朋友。他俩的恋爱号称“抗战八年”仍然不结婚，因为在当时一旦结为夫妇就不能被选调回城了。他俩等啊盼啊，好容易盼到她的男朋友选调回城了，只要男方在城里落了户，她就能得到照顾随着回家。可是，就在她的男朋友回家途中火车出了事故，好端端的一个小伙子说没就没了！把大姐给坑的呀，她说那几年她就跟傻了似的……她没有再爱过别人，眼看四十岁了，来到山庄死心塌地当妈妈了。”
肖晶听了唏嘘不止：“大姐那么一个安安静静的人儿，也有过这等悲惨的经历！怪不得领养孩子时她一眼就挑中了克难呢，克难的母亲也是被火车轧死的，有一份同病相怜的感情啊！”
山梅说：“没想到克难这孩子成了大姐的一块心病！克难小小年纪患了忧郁症，整天沉默寡言木木呆呆的。别看你们唤弟这么让你劳神，她不会出什么危险；克难总觉得活着没意思，一不留神他就可能走上绝路，大姐整天为他提心吊胆的。我总有一种预感，克难早晚要出大事！”
肖晶听了神色很紧张：“哎哟，可吓死人啦！”幸亏克难没给我当儿子！比起来，还是唤弟这种浑打浑闹的野丫头好应付！”
山梅又问：“大妮的身世，你知道了吧？”
肖晶不由得又是一阵叹息：“听说了，只因为她不能生小孩，婆家就逼她丈夫和她离婚。太不公平了，女人成了生育工具啦！”
山梅同情地补充：还不止是离婚呢！当初出嫁时，她娘家收了婆家不少彩礼。后来两亲家一商量，又让她妹妹嫁给了她的前夫，演了出《姊妹易嫁》！你想想大妮是什么心情！”肖晶吃惊地问：“这是为什么呢？这两家人怎么这么糊涂！”
山梅长叹一声，心情沉重地说：“还不是叫一个‘穷’字给逼的！在我们西北穷山区，千奇百怪的事情多着呢……”
她的皱纹早生的眼角忽然涌出晶莹的泪花，嘴唇张了张却又沉吟不语了，肖晶觉察到她的神色，又不便追问。
稍顿，山梅转移了话题：“幽兰有立春，又有小亮亮，算是好命的了。你以为她就省心吗？她的二儿子雨生，给她增加了不少负担。”
肖晶思忖道：“雨生那孩子挺高的个子，不知为何见了谁都吓吓叽叽的……”
“雨生的父母是被雷电电死的，当时他在现场看了个满眼儿，受惊吓落下了毛病。怕黑，怕下雨打雷打闪，夜里常常做恶梦吓醒。恐惧症也是一种很难治好的心理疾患，幽兰找了我好几次想帮他克服胆小的毛病。我学的是妇幼专科，不是心理医生，也没什么好法子。”
听山梅讲了这么多，肖晶重重地舒了一口气，心情开朗多了。她感激地表示：“山梅呀，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可真会劝人呀！原先我总以为自己是最苦命的人，经你这么一说，我想起书上说的那句话，大家同是天涯沦落人哪！”
听她说起“同是天涯沦落人”这句古语，山梅倏地暇圈一红哽咽了。肖晶知道她心里也有一腔苦水，出于礼貌仍然佯装不觉。况且，自己的往昔也还未敢向这位好心的朋友倾诉啊。
山梅却主动表示：“你知道我的处境，田院长怀疑我的历史不清白。等到我留与走的大事定下来，一定给你讲讲我经历过的磨难，你听了会吓一跳，说它是真事儿谁都不会相信。
肖晶和郭山梅成了闺中密友，她俩虽然尚未把自己昨天的经历告诉对方，但在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都知道对方有一段为了自身生存安全不敢轻易泄露的秘史，都相信双方迟早会毫无保留地互相倾诉。甚至，她俩都觉得没有必要对对方的昨天知道的那么清楚了，今天她们脾气投缘互相帮助这就足够了。女人的直觉使她俩相互视为知己引为同类，她们意识到双方都曾陷人泥潭身败名裂，虽然做过一些错事但还保持了一颗善良的心。朋友之间还有什么比理解、信任和尊重更为宝贵的东西呢？
当然，她俩的投缘还有一个不很重要但也不容否认的原因，那就是田淑贤的存在。然而，她们只是有更多的共同语言而已，并非存心结盟和田副院长作对。
由于山梅的经常造访，肖晶的朋友圈子越来越大，六号楼经常高朋满座，慢慢地改变了肖晶的孤傲性格。
首先是杨大妮的加入。大妮和山梅是好朋友，以朋友的朋友为朋友也是很自然的。晚珠跟着大妮妈妈一起生活，而晚珠和梦虹是好朋友，梦虹当然很欢迎晚珠常来作客。
后来，展晴有时也来凑热闹，展晴和山梅住在一座楼里，两个人都是不带孩子的职员。山梅大妮跑到肖晶这里变着花样鼓捣些好吃的饭菜，叫上展晴一块儿品尝，她当然高兴。
展晴和谷幽兰的关系也很好，如果周末她不进城，幽兰也常请她去七号楼作客。她能歌善舞，篮球、排球、兵乓球样样都会，高兴的时候还跟男孩子们踢足球呢！她只身一人回国来投身慈善事业，每一位妈妈都欢迎她，大人孩子都喜欢她。别看她有钱，但她不会做饭。成为吃“百家饭”的美食家以后，她常开车从城里捎回各种高档食品，到谁家去作客就带去一些。
比起来最成气候的当属六号楼，山梅做的西北风味的饭菜独具特色。呼朋唤友共度周末，对于这些独身女人和孤儿们来说也是一大乐事。居住在偏僻的山庄里，人们需要一些群体活动人际交往，也是人之常情。
这些私人之间的松散交往，完全没有针对任何人的企图。然而，田淑贤却把它们的聚餐视为“小团体”的地下活。
田淑贤对发生在六号楼里的事情知道的这么详细，因为她有了唤弟这个小“情报员”。
唤弟并不关心成年人之间的事情，但她恨晚珠更恨梦虹。晚珠常跟着大妮妈妈来串门，唤弟认为梦虹有了同盟军来孤立她。
事情怎么就如此凑巧，六号楼社交圈儿里的人，是田淑贤不喜欢的人，肖晶、郭山梅、展晴。原先她对杨大妮印象不错，对大妮“也跟着小集团跑”很失望。她几次找大妮谈话，希望大妮“靠近组织，多反映情况”。大妮总是傻乎乎地说大家凑到一块儿只是吃吃饭打打牌说说笑话，从来没涉及过山庄的公事或别人的私事。
田淑贤以为杨大妮文化水平低，“看不清问题的实质”，又找展晴了解情况。从美国回来的展晴对这位政工科长出身的女干部的这套思维模式既不理解又不买账，只用一句礼貌的话回敬了她这是我们的私事。”
展晴是镜智法师聘请的教师，又是一位满口洋文的时髦小姐，田淑贤不敢惹她。肖晶的脾气，田淑贤是领教过的，准备抓住她的把柄再收拾她。于是，田副院长把满腔怒火集中发泄在郭山梅身上，因为她获悉展晴和杨大妮都是郭山梅给肖晶引去的。她敏感地分析出来郭山梅和肖晶结盟是为了和自己对着干，自己对郭山梅历史不清白的问题多次提出意见。要不是石院长执意留她，半年试工期一过就会请她走的，留着她果然是个祸害！
田淑贤的工作作风一向是雷厉风行的，何况事情关系重大，要及时掐灭不良苗头，以免助长了歪风邪气。到那时更多的孩子妈妈会跟着她们跑，领导的威信摆在哪里？首先要调查清楚郭山梅的来历，只要查出一个坏人，其他的人就都老实了。小集团也就瓦解了。
田淑贤有多年的工作经验，她不露声色地找出人事档案中记载的郭山梅身份证上的出生地，郭山梅提供的毕业文凭上标明的妇幼医护专科学校的名称，还有几张郭山梅参加合影的照片底片。她亲自跑回城里去冲洗出十几张照片，把照片和盖上公章的外调函寄往西北某省某县城的卫生局和妇产科医院，请对方协助指认郭山梅的身份。
这一连串的动作连石院长都不知道，郭山梅、肖晶一干人等更是被蒙在鼓里。
夜深了，一弯硕大的新月斜挂当空，银瓶泻浆似地洒下漾漾天水，令人的这一份无边无垠的寂寞寻不到寄托的沙岸。月儿如钩，钩起沉沉往事不堪回首；月儿如镰，却割不断苦煞人的绵绵情丝……
小楼里静悄悄，孩子们都人睡了，患有失眠症的肖晶又在日记本上奋笔疾书。她喜欢使用老式的蘸水笔写字，写下了多少字就得往蓝墨水瓶中蘸一下，因此一行行字迹的颜色忽浓忽淡，宛若她起伏不平的心潮。如今有许多时兴的笔，很少有人再用蘸水笔了，但她只要握住这种轻巧纤细的笔杆，手指感受到笔尖微微的悸动，心灵即会随之颤栗。这种笔使她想起妈妈，自她记事起，几乎每天晚上都看见妈妈抱着厚厚一擦学生作业本在工作。妈妈为学生批改作业就使用这种笔，只是妈妈蘸的是红墨水。多少年过去了，那盏小台灯的光圈里妈妈伏案书写的背影，至今历历在目。或许只有感情无处宣泄的人才爱写日记，伴随着沙沙的写字声，手指神经末梢体味到的笔尖富有弹力的颤动，似乎有着通灵功能，使她能够和妈妈进行阳间与阴界的对话。一行行忽浓忽淡时深时浅的字迹，也就如同春蚕吐丝一般倾诉着她隐秘的心声了。
亲爱的妈妈：
今天发生了一件大事，我非得告诉您不可，您听了一定会流下欣慰的喜泪……爸爸来山庄看望我了！
今天是星期日，孩子们都到大院门口广场上玩游戏去了，我守着洗衣机洗衣服，孩子多，他们的衣服脏得又快，每星期都要洗一大堆衣服。忽然，梦虹大喊大叫着跑进来一把拉住我就往门外拽妈妈--姥爷来拉--”
姥爷？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谁，只见唤弟、剩儿、石头、可意簇拥着一位提着行李箱的客人正往山上走来，孩子们每个人手里都捧着礼物，见到我齐声欢叫：“妈妈--姥爷来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