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孩子对向日葵充满了期盼，那就是小亮亮。立春哥哥说过等葵花子熟了以后剥下来给他吃，勾起了他肚子里的馋虫虫，他老追着立春哥哥问：“花子子，什么时候，熟？”
一个个葵花盘长得比娃娃脸还要大了，结出了密密匝的花子，那子儿嫩嫩的像孩子的童心。花冠终日仰着脸儿痴情地追逐着阳光，尽情地享受着春晖的爱抚，它们还不忙：于成熟，因为成熟就意味着收割。
真的，不忙于成熟是一种幸福。
这一天，学校放学了，大轿车缓缓驶回了普爱山庄。车门一开，即像打开了鸟笼子，叽叽喳喳飞出了一群小鸟，欢笑着，鸣唱着，蹦蹦跳跳，你追我打，寂静的山庄立刻喧闹起来了。
梦虹从车门口踏板上往下蹦，忽觉下身湿乎乎涌出一股发热发黏的液体，咦，并没有憋尿的感觉，怎么……她怕同学们发现，慌忙用书包挡在臀后，躲躲闪闪一溜小跑往家奔。她跑进卫生间低头一看，吓得失声大叫，裤子上猩红猩红的一大片血迹！这个没娘的孩子，从来没有人对她讲过女孩子会有月经初潮的事，她以为自己得了怪病，坐在马桶上哭了起来。心情一紧张，血流愈加不止，她愈加害怕起来：这么流下去，血液流干了人会死的……她颤声呼喊：“妈妈--妈妈--快来呀！”
这时唤弟跑回家来放书包，本来她想放下书包出去玩的，听见梦虹的呼喊，幸灾乐祸地凑过来想看个究竟。
肖晶闻声从搂上跑下来，却推不开卫生间的门，梦虹只顾在里面哭叫：“妈妈--我要死了……”
肖晶拍着门说怎么了？开开门让我看看呀！”
梦虹这才打开了门插销，发现唤弟在妈妈身后探头探脑，示意只让妈妈进来，又把门关好才给妈妈看自己的“病情”。肖晶一看抿嘴乐了：“哟，我倒忘了这件事！没关系，这不是病。
梦虹仍然怕得发抖，不相信地问：“不是病怎么会流这么多血？”
“过几天就止住了。女人都有这一天，你这是长大了，成了一个女人了……”肖晶说到这里，心中倏地缩紧了--这不是当年自己那个可怕的初潮时，邻居大娘说的话么？现在，自己无意中一字不差地重复一遍。时光已经过去了二十五年，可是自己仍然未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虽然历经一般女人所无法承受的心灵煎熬，并且已经为人母，连女儿都有了初潮，而自己却还守着一副童贞女儿身……
“我怎么出去见人哪……”
梦虹的哭泣，打断了她的思绪，她这才发现自己走神了，忙说：“没关系，我替你想办法去，你等着。”
她来到客厅，却空着双手一筹莫展。因为她从未想到要为女儿准备妇女卫生用品，只好给保健医生郭山梅打了电话。
唤弟躲在学习室里虚掩着门，似懂非懂地偷听她们的电话，忽闪着大眼睛判断着梦虹发生了什么问题。
郭山梅很快地拿着两套崭新的妇女卫生用品，一进门嗔怪道：“也难怪了，你们这些大姑娘真不会当娘，早该给孩子预备下的！”
说着，她把一套用品塞给肖晶，自己拿着另一套去卫生间教梦虹使用方法。肖晶懵懵懂懂地问：“怎么给这么多？”
山梅白了她一眼：“越说越不像个当娘的了！唤弟也差不多的年纪，日子还远得了吗？省得到时候抓瞎！”
肖晶这才搓手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
唤弟在学习室里听见这些话，心里一激灵：这么说，自己也快和梦虹一样了……可是梦虹到底怎么了呢？她为什么关在卫生间里又哭又叫的呢……这时，她忽然想起来在寄养人家里的时候，寄养人逼着自己给她洗血内裤什么的，还嘻嘻笑道：“学着点儿，过几年你月月得洗，这叫来‘天水’，嘿嘿！”莫非……梦虹是来“天水”？这么说自己也快了……
她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卫生间里梦虹又大哭起来，山梅和她的对话也听得一清二楚：
“以后月月得流这么多血呀？二姨，我不要！不要嘛！您给我吃药，打计，我不要，不要……”
“傻丫头，女人一辈子就得这么过！长大了你就知道了，女人无经血，影响内分泌，枯干黄瘦的，男人不喜欢你！”
“我不要男人喜欢……”
唤弟听了此话又犯狐疑，不由得想起来自己拒绝替寄养人洗那些脏东西时，“大相扑”的咒骂：“叫你这个小狼崽子来不了天水，得干血痨，没有男人要你……”想到这些，唤弟有些担心，梦虹变成了“女人”，立春就会更喜欢她了，而自己却还不是“女人”……她恨恨地嫉妒梦虹，为什么所有的好事都由梦虹占先，总是轮不上自己呢……
这个既早熟又蒙昧的小女孩盼望着早日来“天水”，但是，好几个月过去了仍然不见动静。每个月有好几天梦虹都能享受着特殊照顾，妈妈不让她干重活，不让她沾凉水刷碗洗衣服，在学校还能以“例假”为名免上体育课。这些唤弟都看在眼里，嫉妒非常。不知是由于她的敏感，还是梦虹确实多了几分“女人”的魅力，反正梦虹的脸蛋愈来愈娇艳，大眼睛越来越妩媚，立春望着梦虹的眼神越来越专注了……
干瘦干瘦的唤弟却还是像一棵枯黄的小草。
是的，对于唤弟来说，这个世界是一片干涸的沙漠，她是一棵渴望甘霖滋润的枯黄的小草。立春的出现犹如一汪令人惊喜的泉水，但那耀眼的水花儿总是去浇洒像梦虹那样美丽的花朵。枯黄的小草愈加凋零，美丽的花朵愈加鲜艳，天下的事为什么总是这般不公平啊……
唤弟愈加仇视周围的一切。
在普爱山庄里，只有大眼睛杨树能够为唤弟撑起一片绿阴。
趁着无人注意的时候，她就爬到树上去玩儿，躲在茂密的树冠叶丛中，透过叶隙眺望远方。山庄里谁都不知道她能够像一只灵活的猴子似的嗖嗖的飞身上树。
在遥远的老家，村头就有一棵大杨树。
老家的大杨树上也有喜鹊窝。
老家的大杨树干上也长着一只只大眼睛。
坐在绿阴中的树杈上，透过叶隙能够看到妈妈山顶。白云一忽儿把太阳遮住，一忽儿又急急地赶着去哪里玩耍；妈妈山那圆鼓鼓的乳房，朝着蓝天高高耸起的乳头，就忽明忽暗变幻万端。每当云影缓缓往山下退去，沐浴在阳光中的乳头便显得徐徐高挺，宛若母亲呼吸起伏的胸脯。每当这个时候，唤弟就分外想念自己的爸爸妈妈。只有藏在黑黝黝的浓荫里，听着厚重油亮的杨树叶子发出的喧响，她才敢于承认自己不仅非常想念爸爸，也很想念妈妈。可是自己不应该想妈妈，自己不是一直恨妈妈吗？
妈妈常常领着我在村头大杨树下面远望，那是一片高地，站在树下能够望见远处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她指着树干说：“你看，这么多大眼睛！杏核儿眼，鱼尾眼儿，丹凤眼儿……”
我问：“杨树长眼睛干啥？”
妈妈说：“望远啊！要不它就蹿这么高了？蹿高了才能望远啊！”
“可是……远处，你瞅见了什么呢？”我仰着头问大杨树。
妈妈替大杨树回答它替咱瞅着你爸爸啥时回来呀！”
“是吗？”我惊喜地叫了起来：“爸爸一回来，打老远它就瞧见了？”
“听，喜鹊喳喳叫，爸爸快回来了。”妈妈用手遮住额头朝公路上望着。
从那以后，我总爱爬到树上去等爸爸。杨树的大眼睛们都帮我朝远处盯着爸爸的身影。
妈妈发现我上了树，大声嘱咐：“小心点儿，别摔着！别祸害喜鹊！你爸爸要是回来，它会给咱报喜的--”
我高声答应着：“哎--知道啦--”
这几天喜鹊叫得特别欢。我急忙爬上了大杨树，朝远处望啊，盼啊……果然，爸爸搭乘乡亲的拖拉机从公路上下到进村的小道，越来越近了。我大声叫喊：“爸爸--爸爸--”爸爸抬头望见我，老远地朝我张开双手大声招呼：“唤弟-好闺女--你怎么像个小猴子攀在树上呀？”
“我在等你啊--”说着，我就飞快地从树上滑落下来，还没落地，爸爸已经跑到树底下，张开双臂一把接住了我，我和爸爸亲啊，搂啊，笑啊……
可是，很快地爸爸妈妈就开始吵架，越吵越凶。爸爸打妈妈，妈妈总是哭，从不还手，爸爸还是狠狠地打妈妈。每当他们吵架时他们都赶我出去，可我在门外都听见了……爸爸骂妈妈不要脸，说妈妈在家里找野男人，说妈妈肚子里的孩子是野杂种，爸爸表示绝不承认小杂种是自己的儿子……
后来爸爸气哼哼地走了，我哭着送爸爸到村口……
后来，妈妈生下可意这个小杂种。爸爸又回来了一趟，但他俩吵得更厉害了。爸爸在乡亲们面前打妈妈。还找了本族几个叔叔拿着刀要去我姥姥家村里杀死改福舅舅。妈妈拦不住他们，上吊寻死了……
再后来，爸爸得了重病。临死前，他说只是舍不下我这块亲骨肉……他说他是被妈妈和可意小杂种气死的……
唤弟想起往事，搂着杨树枝哭了起来。
对面的杨树上传来小鹊雏儿的欢叫声，是大喜鹊飞回来喂它们来了。
唤弟从来不爬到有喜鹊窝的杨树上去。她只是坐在旁边这棵杨树的枝杈上，透过叶隙观察鹊巢里面的动静。在老家时她捉麻雀，把麻雀活活地团在泥巴里扔到灶膛里烧熟了吃，但她从来不祸害喜鹊……
对面树上鹊巢里的小鸟一个个张大了嘴，鹊爸爸和鹊妈妈轮流飞回来，把存在嗉子里的食物一点一点喂给雏儿们。
唤弟瞅着瞅着，羡慕的热泪挂满双腮。我小的时候多幸福啊，那时候爸爸每年回来，家里都充满了笑声。爸爸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扛着我满村去串门儿。妈妈给我们做好吃的，把菜里少得可怜的几根肉丝都拨到我和爸爸的碗里……她不愿意再回忆那些情景了，她用指甲狠狠地掐自己的手腕：叫你又想她！叫你又想她！爸爸临死时告诉过你，池不是好人，是她和小杂种气死了爸爸……
又一个星期天来到了，孩子们又可以不去上学了。普爱山庄又热闹起来了。
梦虹和可意在杨树林里玩耍，发现一只扑扑腾腾不太会飞的小喜鹊，他俩东追西截，没费力气就捉住了它。他俩高兴极了，蹲下来摆弄小鸟。梦虹轻轻地把小喜鹊捧在手里，可意凑近了伸出小手抚摸他的花羽毛。小喜鹊只有巴掌般大，又黑又亮的圆眼睛闪着惊讶的光。可意一碰他，它就把嘴巴张得老大老大，让人一直能看到它的喉咙，可意吓得把手缩回去。梦虹的手心感觉到了雏鸟的小心脏评评地激跳，告诉可意它不会咬人，它是害怕，你摸摸，它心跳得可厉害呢！”可意问：“那它为什么老是张大嘴巴？”
梦虹想了想：“它准是饿了，喂喂它吧！”可意从衣袋里拿出饼干，掰成小块喂鸟，小喜鹊不吃。梦虹说：“它准是嫌干，嚼嚼喂它！”
可意把饼干嚼了嚼，放在手里喂鸟，它还是不吃。可意着急地说它会饿死的！”
梦虹又想了想，说：“大鸟都是捉虫来喂小鸟，它准是爱吃肉，你捧住它，我回家找妈妈要火腿肠去！”
可意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雏鸟，梦虹跑回家去了。小鸟仍然张大嘴巴仰天找啊找啊，发出微弱稚嫩的叫声，大概它只能这样张大嘴巴等着妈妈来喂食，或者它以为只要做出这样的姿势和发出这样的叫声，妈妈就会来救它。可意发现它完全没有咬人的意思，亲热地把它凑到自己的脸蛋上亲吻着它光滑的羽毛，喃喃地说：“小喜鹊，你也没有家了？你爸爸妈妈呢？我亲爸爸亲妈妈都死了……姐姐不喜欢我，总打我……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跟我回家好不好？我让妈妈给你做好看的笼子，我和梦虹姐姐给你好吃的……”
他正在亲热地和小喜鹊说话，冷不防身后有人大喝一声：“你一个人瞎叨咕什么？”
他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唤弟，他慌忙站起来倒退几步把鸟藏在背后。
唤弟厉声喝问：“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可意惊慌地说没，什么也没有……”
唤弟一把拧过弟弟瘦弱的胳臂，一看是只小喜鹊，劈手就夺。她一直认为喜鹊和大眼睛杨都是属于自己的，自己会爬树从来没有逮过小喜鹊；现在可意却拥有了一只，这下子可把她给气坏了。可意怕伤着小鸟，扭着身子护住小喜鹊，脊背上便挨了姐姐狠命捶来的拳头。可意挣脱了姐姐撒腿就跑，唤弟追着喊：“给我！这是我的！”
可意奇怪地争辩：“大姐刚刚逮住给我的，怎么会是你的呢？
唤弟一听是梦虹捉了她的小喜鹊，更加恼怒了，威协道：“给我！不给打死你！”
可意撒腿就跑，唤弟玩命追赶，可意围着杨树绕来绕去。
眼看要追上了，可意气喘吁吁求饶道：“真的不是我的，是梦虹姐姐捉住的……她回家给……小喜鹊拿吃的去了。”
唤弟一听梦虹更是有气了，揪住弟弟就夺鸟：“不管是谁的，都得给我！”
可意知道姐姐有残害小动物的恶习，弄死过无数蝴蝶蜻艇蝈蜎什么的，眼看自己人小力弱敌不过姐姐，为了放小喜鹤一条生路，手一松放开了它，小喜鹊扑扑腾腾逃走了。
唤弟气急败坏地把弟弟按在地上一顿狠揍，可意哭喊着：“小喜鹊，快跑决飞--飞到树上--找妈妈去……”
可是，小喜鹊的翅膀还嫩，飞了几次飞不到高大的杨树树冠上去，只能在林间草地上扑腾着。唤弟发现这小鸟很好捉，扔下可意跑去逮鸟。
梦虹拿着火腿肠回来了，看到这种场面，大声嚷道：“唤弟，小喜鹊是我的！”
唤弟蛮横地反问：“谁说是你的！谁捉到算谁的！”
两个女孩便在树林里追起鸟来了。
此时树上喜鹊大噪，原来是两只大喜鹊给小宝宝衔食回来了。它们发现巢里少了一只雏儿，又看见下面发生的事，俯冲下来试图帮助自己的孩子飞到树上去。
唤弟追上来了，两只大喜鹊各叼起雏儿的一只翅膀，想把它带到树上去，无奈唤弟用木棍驱散它们，喜鹊爸爸和喜鹤妈妈一次又一次的尝试都失败了。
梦虹追上了小喜鹊，但她怕伤着小喜鹊不忍心去狠扑它，只想轻轻地捧住它，就在她马上就要捉住它之际，赶上来的唤弟伸腿一个绊子，把她绊倒在地。唤弟乘机又去追小鸟，两只大喜鹊又一次俯冲下来要琢唤弟，唤弟一边用手里的树枝在空中抡来抡去打它们，一边对雏鸟穷追不舍。
这场大战早已惊动了在大院里各处玩耍的孩子们，大家一齐凑到杨树林里来看热闹。两只大喜鹊见人多势众，只好回到树上大声嘶叫着。这个喜鹊家庭的灾难惊动了所有的鸟巢，各种各样的鸟儿都从林中飞腾而起，在山庄上空盘旋着。这个季节是鸟类的育雏期，大鸟们觉察了危险的信号，因低记巢里的雏儿不肯飞远，在空中凄厉地鸣叫着。
孩子们从四面八方包围了小喜鹊，眼看小喜鹊无处可逃了，唤弟霸气十足地大喝一声：“谁敢动它！它是我的！”
孩子们都怕唤弟，没有一个人敢再捉鸟了，唤弟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小喜鹊。孩子们围上来央求着要看小鸟，唤弟把鸟举得高髙的不给大家看。
梦虹的膝盖被摔破了，渗着血滴，她顾不上疼痛追上来说还给我！它是我发现的！”
唤弟得意地说：“凭什么给你？大家都看见了，它是我逮着的！”
她怕鸟儿被别人夺走攥得死死的，小鸟在她手心里吱吱哀叫。
梦虹心疼地制止道：“别使劲抓它！它还太小，会被你攥死的！”
可意也哭着央求姐姐，放了它吧……”
唤弟一见可意站在梦虹一边更加恼怒，举起小鸟作出往地上狠摔的姿态：“谁也甭想得着！”
孩子们一齐惊呼起来，唤弟忽然止住了手，故意残忍地折磨梦虹和可意：“我才不摔死它呢！活着给它糊上一层泥，点着了火堆烧熟了吃！烧好了一掰泥块，毛就粘在泥上掉下来了，光剩下嫩肉，啧，啧，啧，那才香呢！”
她说一句，孩子们惊呼一声，一齐央求她别那样做。梦虹使眼色让可意去叫立春，可意悄悄地溜走了。
立春正在家里做功课，可意在窗外喊他，说了小喜鹤的遭遇，他立刻放下书本跟着可意跑来了。
立春来到唤弟跟前笑道给我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