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珠催促:“好了,放心了吧?说吧,她为什么拉你到厨房下毒手打你?”
可意说出了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我都睡着了,姐姐偷偷进屋把我拉出被窝,妈妈也睡着了……她揪着我的耳朵往楼下拽,说:‘敢叫唤,打死你!……’到了厨房,她关上门打我,说:‘叫你臭美!叫你梳大辫子!叫外国人喜欢你!叫你给立春织毛衣!写条儿……’”
两个小姑娘听了十分惊愕,交流了一个眼神,梦虹问:“这不都是在骂我吗?为什么打你呢?”
可意委屈地说:“姐姐在外头和谁生了气,都要打我……那天跳猴皮筋儿,姐姐打不过晚珠姐姐,回来把我身上都掐紫了……”
晚珠的宽脸庞由于愤怒而扭曲了,竖起眉毛冷笑:“原来如此!惹不起大的,欺负小的,算什么本事?”
可意却说我也惹姐姐生气……”
晚珠问:“你怎么惹她生气了?”
“我……跟梦虹姐姐、立春哥哥照相。是外国人让我照相的,展老师说过对外宾要有礼貌。”可意本来还想说他在梦虹和立春中间传递笔记本的事情惹怒了唤弟,但他想起来自己答应过梦虹不对任何人讲的,话到口边又吞了回去。想到自己被逼得没法子告诉了唤弟,他觉得很对不起梦虹。
晚珠气愤地骂道:“照相怎么啦?没见过这种小肚鸡肠的人!外国人请她来照相,拍电视,她跑了,反过来怨别人!”
可意眼泪汪汪地哀求:“你们俩真的不要告诉别人,行吗?告诉了,姐姐说就把我推到山谷里摔死’还说是我自己掉下去的……”
“真不明白,她是你的亲姐姐,怎么这么狠毒!”梦虹说着,又问:“剩儿和石头也跟着她一块欺负你,对不对?”
可意难过地撇了撇了嘴唇,点了点头。
晚珠到卫生间洗了一把毛巾,为可意擦眼泪。安慰道:“等着,我们有法子治她,叫她以后再也不敢欺负你!放心,我们不会告诉大人的!”
可意睁大惊恐的眼睛,瞅瞅这个大姐姐,又瞅瞅那个大姐姐……
早晨八九点钟,是山庄大门口最热闹的时候,各个小楼的女人都提着菜篮子走了出来。她们伺侯孩子们吃完早点,吩咐孩子们做暑假作业,便来到大门口的供应部买菜了。
晚珠瞅准了这个机会,要在这段完全由孩子们“自治”的时间里实施一项策划了好几天的计划。
今天上午可意就要出院了,石院长和小杜已经开车去市里接了。今天上午所有的成年人都会在大门口逗留很久,迎接可意出院归来才会散去。
这是一次最好的机会。
早饭以后,唤弟刷完碗从厨房出来,发现楼里一个人也没有了。大妮妈妈肯定是去大门口买菜去了,但晚珠、梦虹、剩儿、石头怎么都不见了呢?她正在纳闷,忽见剩儿悄悄地推门进来,讨好地说:立春哥哥让我来叫你。
唤弟听了眼睛一亮立春?去哪儿?”
“松树林子那边,说有话和你说。”
唤弟惊喜地站了起来还有谁?”
剩儿笑嘻嘻地说没有谁啦,只有立春哥哥一个人。”唤弟高兴地跑出了家门。
她来到了山坡上的松林里,却不见立春的身影。她以为他只是晚到一会儿,便坐在一棵松树下的石头上等待。等了好一会儿,仍然不见人影,她正在奇怪,忽听身后有动静,准是立春躲在树后边逗人呢!她头也不回娇嗔地说:“快出来吧!我看见你啦!”
突然,有一条仟么东西兜头套在她胸前,勒住了双臂。她急忙用双手去抓,觉得滑溜溜的像一条蛇,吓得她大叫起来,低头一看却是黑色的,原来是两条大辫子。
“你也有害怕的时候!”唤弟一听是晚珠的声音,立刻叫骂着扭动身子想挣脱,无奈晚珠从背后死死地抓住辫子任她怎么挣扎也摆脱不开。
不知何时,山坡上,松林里站满了孩子,大家都阴沉着脸默默地瞪着唤弟,唤弟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了。她睁大了恐惧的眼睛环视一个个孩子,除了立春,山庄里大大小小的孩子几乎都来了,连跟谁都不来往的克难都站在远处看着。
谢天谢地,幸亏立春没有来。要是立春哥哥见到我这副倒霉样子,算是把脸丢尽了……
唤弟这样想着,坐在石头上不起来,摆出了一副豁出去的态度。
晚珠用力一提双手攥紧的辫子,命令站起来,走!”
唤弟知道惹不起这么多人,乖乖地站起身来,被晚珠推着来到了一处高地。孩子们呼啦啦地在前面跑着,看来大家都知道到什么地方去。
这里有一块矗立的巨石,像一块天然的石碑。巨石下面,鼓起了两丘小坟。坟丘有倒扣的铁锅那么大,新土还是潮湿的,上面留下了许多用手掌压实时留下的手印。两座小坟前面各有一块木头墓碑,写着“可爱的贝贝之墓”,贝贝墓前摆放着它的食盆,盆里放着火腿肠、肉块、排骨等许多好吃的东西,显然,孩子们已经为他们亲爱的动物朋友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晚珠把唤弟推到这座小坟跟前,栓锁和国柱两个大男孩一齐动手把她按倒在地。她知道斗不过着这么多人,只好听天由命赖在地上不起来了。晚珠松开了手,把一双大辫子扔在了她面前你为什么这么欺负梦虹?”
牛牛、雨生、青凤、大菊几个大孩子也冲到跟前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质问:
“贝贝招你惹你啦?你为什么要害死它?”
“你为什么剪梦虹的辫子?”
“是不是你把蛇放进晚珠姐姐的被窝里?”
“你为什么总欺负自己的亲弟弟?”
在这所有的事情里,最叫孩子们伤心的是贝贝之死,贝贝是孩子们共有的宠物,弄死贝贝触犯众怒,所有的孩子齐声大吼:“你为什么要害死贝贝?打她!打她!以后谁都不理她!”
连雨生怀里的亮亮都伸着小手哭叫:“贝贝--我要贝贝。”
唤弟吓坏了,但还是抵赖狡辩:少赖人!你们怎么知道是我?谁看见啦?”
连性情温柔的梦虹都愤怒了,说:“当然有人看见!小娟,翠翠,你们俩到前边来,别害怕!”
五岁的小娟和四岁的翠翠都是谢圣莲的女儿,她俩怯生生地来到贝贝坟前,还没说话先哭了。小娟抹着眼泪说:“是你害死了贝贝……用绳子吊在我们家门上……”
翠翠也说:“我在窗子里看见了……去叫小娟姐姐……我们都看见了……”
晚珠招手喊道剩儿,石头,出来!”
躲在人群后面的剩儿和石头这才怯生生地蹭到前面来,晚珠歪歪头给他俩使个眼色,示意他俩讲话。他俩瞅瞅晚珠梦虹的脸色,又瞅瞅唤弟的脸色,支支吾吾欲言又止。这时,人群里不知谁大喊:“别怕她!她要是还敢欺负人,大家一块儿打他!”
孩子们齐声喊叫:“对!一块儿打他!”
石头壮了壮胆,说:“二姐,你说你们老家是山区,蛇多,你不怕蛇,敢抓蛇。我不信,你就找来一条裤子,系紧裤腿,说:“走,我发现有个蛇洞,抓一条给你看!我跟你到了后山,真的抓到了一条蛇。你把蛇放进裤腿里兜了回来,说吓唬吓晚晚珠,还说我要是告诉别人,就打死我……”
人群里议论纷纷,孩子们七嘴八舌指责唤弟。
晚珠又朝剩儿扬了扬下巴,剩儿只得蹭到唤弟跟前,陪着笑脸说:“二姐,可意是你弟弟,你要是不说话,我们哪敢欺负他?你说他不是你的亲弟弟,是你妈妈和野男人生的杂种,你说你看见可意就有气,每天晚上不打他一顿就睡不着……
你在外面有什么别扭事,回家都拿可意撒气,我们也就……也就……”
人群寂静得可怕,孩子们都不能理解唤弟的父母之间曾经发生的事情,死去的成年人为什么要给孩子留下这么深的仇恨。不过,山庄里发生的怪事已经完全明白了,大家对唤弟无法原谅,虎视眈眈地包抄过来,慢慢地围拢了贝贝的小坟,不知谁喊了一声打!”
孩子们一拥而上,对唤弟来了一顿拳打脚踢抓头发啐唾沫,吓得亮亮哇哇大哭,克难和雨生也吓白了脸,慌忙哄着亮亮退了出来。
“住手!不许打人!”
从巨石后面传出一声大喝,这是立春的声音,随即他出现在巨石旁边,孩子们立刻止住了殴打,看来立春比晚珠更有威信。
立春朝大家摆了摆手,孩子们听话地离开了松林,连晚珠和梦虹也没有留在这里。
两座小坟跟前只剩下了立春和唤弟,两个人久久地沉默着。唤弟头发蓬乱满脸唾沫瘫坐在地上抬不起头来,立春站在一旁不知该批评她还是安慰她,过了一会儿,他掏出手帕蹲下来替她擦脸,她一动不动任他擦着。
立春尽力寻找着温和的词句,劝道你不该做那些事。”
唤弟抬起头来,以绝望的眼神盯着他的脸,问:“你都听见了?”
立春不说话,站起身来沉默着。
唤弟追问:“刚才你躲在石头后面来着?”
立春点了点头。
一直强撑着自己的唤弟一下子泪满双腮,忽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冲着他恶狠狠地大喊:“我恨你们!你们串通一气对付我!我恨你!恨你!恨你--”
说罢,她疯了似的转身跑出了松林。
立春追赶着喊:“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我是为你好一一你别恨大伙……”
唤弟头也不回地往家里跑。
立春仍然追着说:“你总是叫别人伤心,这样你心里也别扭,只要你愿意和大家好,我去和大家说……”
唤弟从小道上拐到了家门口,忽然止住了脚步,她看见石院长、田院长和一大群姨妈正簇拥着妈妈和可意走来,大家说说笑笑祝贺可意康复出院。人们一见唤弟,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石院长为了缓和关系,招手笑道:“唤弟,快过来,看看谁回来啦!”
唤弟仍然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时立春已经追上了她,在一旁小声规劝:“你该去叫声妈妈,问问可意好了吗,院长都在这儿,快去!”
唤弟却只顾用手指梳理蓬乱的头发,用衣袖擦着脸一声不吭。
可意看见了姐姐,松开了妈妈的手,从背着的书包里拿出一盒儿童食品,双手捧着试探着朝姐姐走来,咧开大嘴甜甜地笑道:“姐姐,这是我给你留的,可好吃呢……”
不料,唤弟狠命地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倒在地,食品盒甩出老远。肖晶急忙上前一步扶起了可意,气恼地责备唤弟:“你还有完没完啦?弟弟在医院里很想你,给你留着好吃的东西,你怎么这样对待弟弟?”
唤弟恶狠狠地回敬他不是我弟弟,少来这一套!”
肖晶一边给可意拍打身上的土,一边说:“即使他不是你的亲弟弟,是和剩儿、石头一样新认的弟弟,你也不能欺负他!”
憋了一肚子气的唤弟又当着众人挨妈妈一顿训斥,像一只小母狼似地嚎叫起来了:“你们都向着他,你们都整治我!我怎么欺负他了?是他欺负我!你们都偏向!偏向!偏向!”“莫明其妙!”肖晶说道,“叫大家说说,可意敢欺负你?我倒要听听,他怎么欺负你了?”
唤弟又朝可意扑去,吓得可意躲在妈妈身后,唤弟大哭大叫:“他把我妈妈害死了!把我爸爸气死了!自打这个丧门星来到我们家,我们家就倒霉!妈妈呀,爸爸呀--你们都走啦,扔下我一个人活受罪呀……”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捶胸跺脚闹了个昏天黑地,这一套撒泼打滚的本事和数落的语言,是她从原先的寄养人“大相扑”那里学来的,所以不像个孩子,倒像个泼妇。刚才遭到孩子们的包围,她不敢抵抗,因为她知道愤怒的孩子们真会打她,她也知道妈妈和成年人们都不敢打她,便借机尽情发泄心中的积愤。
成年人们不知道刚才在孩子们之间发生的事情,都对唤弟的过激反应感到愕然。
田淑贤走过来拽起唤弟,好言劝道:“别哭了别闹了,看叫姨们笑话!”
不料发疯的唤弟连田姥姥的面子也不给了,更加大声地指着肖晶骂起来:“我怕什么笑话?她往家里招野男人,都不怕别人笑话,我更不怕了!”
肖晶气黄了脸,质问:“你说谁?”
“说的就是你!”唤弟一跃而起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是臭破鞋!臭浪货!怪不得你这么偏向小杂种,你和他一路货!你也害死了你妈妈!那个白头发野男人来找你干什么,别寻思我不知道!破鞋!破鞋!浪货!浪货!害死亲娘,装什么好人未成年的女孩不知轻重地叫骂着,听了这些隐私的成年人们可陷人了尴尬境地,大家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一个个瞠目结舌呆住了。
田淑贤似笑非笑地瞅着肖晶,尽量掩饰着幸灾乐祸的态度。
一向心高气傲的肖晶哪里受得了这等污辱,不顾一切地朝着唤弟冲去,被展晴和郭山梅一左一右死死拽住。她日日夜夜在医院守护可意这么多天,不料刚回来就迎头遭到了出自自家女儿如此刻毒的辱骂,她觉得浑身的血管都要爆裂了,剧烈地颤栗着站立不住。
“滚--滚--”
她撕心扯肺地怒吼了两声,又朝着石院长张了张嘴,似有求他做主之意,但未等她把话说出,就觉得天旋地转两腿发软,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展晴和郭山梅慌忙戗住了她的腰,她的身子还是像一滩泥似地倒了下去……
肖晶苏醒过来以后,发现自己躺在卧室床上,大家见她醒来,脸上都绽开了笑容。石院长俯身问道好些了吗?”
肖晶点点头,张口想说话,但只见嘴巴开合,却发不出声音。
石院长安慰道:“我都明白,别着急,先休息。”
门口挤满了姐妹们,七嘴八舌安慰肖晶。肖晶心里一阵感动,胸口发热鼻子发酸两行清泪顿时挂满额角打湿了枕巾。她朝姐妹们扬了扬手,想说声谢谢放心回去吧我好了,但她仍然只是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来。
肖晶失声了,不但无法发音说话,连哭声都发不出来了。自从可意受伤住院,连日来担惊受怕,彻夜守护,饮食失调,喉咙早已红肿疼痛,今天又当着众人遭此恶辱,急火攻心,便成了这副样子。越是发不出声音,她越急于想说什么,脸都憋紫了,双手比画了半天谁也弄不懂她的意思。她抬手指了指桌上的纸和笔,展晴忙拿过来递给她。她在纸上写了一行字,交给石院长。
石院长拿过这页纸来一看,只见上面潦草地写着:
唤弟这个孩子我不要了,还给院部,叫她立刻走!
石院长只好点点头,安慰说:“先养病,唤弟……我们先领走,有什么话等你病好了再说。”
说罢,他让大家离开这里,让肖晶服药睡觉。
人们离开了肖晶的卧室,只留下郭山梅照顾她。大家下楼来到客厅,商量如何处置唤弟的去向。田淑贤不放心地问:“唤弟呢?她别再出什么事情。”
展晴说我叫立春和她谈话呢,看,就在花坛那儿!”
人们顺着她的手势从落地窗往下一看,果然立春和唤弟坐在花坛边上,唤弟低着头听立春的批评呢,大家这才放了。
石院长以商量的口气问田淑贤:“看来,唤弟是得离开六号楼一段时间了。”
田淑贤无奈,一一央求各位妈妈暂作收留,但是所有的妈妈都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没有商量的余地:
“这样的女孩没见过,我不敢带!”
“我刚把我那几个孩子调理顺了,唤弟去了可就乱了。”
“听她骂肖晶那些话,像个小女孩该说的话吗?谁还敢要她?”
田淑贤只好表示:“唉,大家都不收她,只好叫她先跟我住几天,再商量怎么办吧!”
田淑贤揽下唤弟,既出于不得已,心里也另有打算,想借机和唤弟好好谈谈,探明六号楼里的隐情。她仍然固执地怀疑肖晶虐待孩子,而唤弟的揭发是重要的人证。
她还不知道刚才孩子们聚在松林里发生的事情。
所有的成年人都不知道松林里发生的事情,成年人往往爱犯一个错误,他们容易低估孩子们的能力和道德评价,习惯于对孩子们指手划脚。殊不知,有时候在成年人看来十分复杂的事情,孩子们却能以他们爱憎分明的行为方式简单地解决了。
几天以后,各家的妈妈从自己孩子口中听说了松林里发生的“儿童法庭”的故事,确认了唤弟的种种劣迹,更加坚定了不肯收留唤弟的态度。
肖晶昏昏沉沉躺了两天,扁桃腺溃脓引起了发烧,使她的身心更加焦灼疲惫,只能在昏睡中求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