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他打听那个常在衡水一带出没的张老板,他表示没听说过。问他知道不知道女婴变男婴的事情,他也说不知道。看来,从他这里是什么线索也问不出来了,我拖着一颗疲惫的心回到了山庄。
两年来,我漂泊各地寻找小红豆,盼望着有朝一日找到。
她证明自己的清白,以为找到她就能减轻心灵的重负。现在命运驱使我们见面了,可是我心里不但未能轻松下来,反而陷入了更深一层的自责。经过多少天来的思索,我意识到自己面前摆着三个非常棘手的难题,何去何从折磨得我坐卧不安。
首先,我不敢整天面对孤歌的悲惨命运,今后再也无法在普爱山庄安宁地工作与生活了。孩子不仅成了被贩卖的商品,还被人贩子摧残成了聋哑儿童,而我则是遗弃婴儿的帮凶和罪人,自己的良心时时受到鞭笞与拷问,紧綳的神经快要断裂了!普爱山庄已经无法安放我负罪的灵魂,只有远走他乡避开孤歌纯洁的目光,我才有勇气苟且偷安活下去。走,是决心要走的了,只是在离开之前还有一些难以了断的事宜。
在离开这里之前,一个更为难办的问题折磨着我,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怎么做都不能摆脱我继续欺骗世人的错误。既然认出了小红豆,那么该不该和她相认?该不该让她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该不该把她带回老家,让她回到亲人们身边?普爱山庄规定只能收养无父无母的孤儿,该不该向院长说明她虽然是个弃婴但不是个孤儿,她的双亲健在?知道了孩子的身世而继续隐瞒,使她永远不知道自己的亲人在哪里,拆散人家亲生骨肉,于情于理于人伦于道德都说不过去。尤其对不起你婶婶,那件事情是家族的男人所为,她一直蒙在鼓里,她是个无辜而可怜的母亲。如果她知道自己的孩子找到了,哪怕不是儿子是女儿,她也会疯了似的追到这里来抱回这块亲骨肉,那么我该不该把她的孩子还给她呢……
第三个难题,是你大妮姨妈对孤歌的感情。大妮视孤歌如亲生女儿,孤歌处在低幼年龄还没有长时记忆,她也已经把大妮当成了亲妈妈,这一对母女之间的亲密感情实在太令人感动了!大妮是个不能生育盼孩子盼得快疯了的女人,把孤歌看作是自己的生命。她不嫌弃孤歌是个聋哑孩子,为了让她长大了过上和别人一样的正常生活,大妮妈妈克服一切困难教她说话。孤歌跟着这位妈妈生活,一定会幸福快乐。那么,我该不该说明事实真相,从大妮怀里夺走她相依为命的女儿,叫孤歌失去最疼爱她的母亲呢?过去,大妮过着以泪洗面的日子,自从孤歌来到身边,她的生活才有了欢笑。母爱的伟大力量,不仅使她焕发了青春,她还变得坚强乐观又好学,她在文化上的进步和聋儿语训发音方面的专业知识,让所有的山庄姐妹都感到惊讶。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孩子,竟然能够给她带来一种全新的生活,我怎么忍心夺走她到手的幸福呢?
娟娟啊,可惜你还太小,如果你是个成熟的大姑娘,能够帮妈妈出出主意该多好啊!现在,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仰问苍天: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杨大妮早已哭成了个泪人儿。
她终于弄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同时也意识到此事不仅逼迫山梅必须离开山庄继续漂泊异乡,对她自己来说也是个灭顶之灾。过去在大妮心目中山梅是个温和细心的女医生,万万没料到她内心隐藏着这样激烈的暴风雨。在大妮纯朴简单的头脑中,从来不知道世上竟有这等黑暗丑恶的现实。以她那颗善良之心无法想像世上竟有这等狠心的祖父、父亲、和伯父,竟有这等从孩子身上赚黑钱的人贩子,竟有这种从地狱里冒出来的魔鬼才能想得出的变性术,竟有这样从出生就历经劫难的可怜的孩子……
想到孩子,她的心疾跳得喘不过气来。山梅讲的故事太离奇太曲折太复杂了,她在听的时候一时未能产生更多的联想,也来不及琢磨清楚山梅为何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大家。听到后来,她才想到这件事一定和自己有关系,尤其听到故事的结尾,山梅说小红豆被人贩子摧残成了聋哑孩子,来到一所孤儿院时,她恍然大悟登时手脚冰凉了……
事情已经再明了不过了,大妮还是想求得进一步的证实,或者心存侥幸,颤声追问:“这么说,小红豆真的就是孤歌了?”
山梅无力地点了点头。
“这么说孤歌是你的亲侄女?”
山梅苦笑道:“从前是……现在老家人们都以为我已经死了,娟娟她爸爸已经另娶老婆了,如今我已经不是她的大娘了……”
“这么说,孤歌有亲爹亲娘,老家还有一大家子人?”大妮继续认证。山梅知道这样的现实对大妮太残酷了,但她只好又点了点头。
大妮求救地转向展晴询问:“这么说,孤歌不能在山庄住下去了?”
展晴只好如实相告:“按规定孤儿院不能收留有父母的孩子,这事要是让院部知道了,肯定会把孤歌送回老家的。”
大妮听了这些话一边哭一边数落:“俺怎么这么命苦呀……好容易有了个孩子,又是个有主儿的……孤歌走了,可叫俺怎么活呀……”
山梅小声劝道:“快别嚷嚷!看被人听见!我找你们来,就是来商量孤歌的事的!”
大妮见她举止神秘,心里燃起了一线希望,止住悲声催促你有什么好主意,快给俺说说!”
山梅叹道:“事到如今我还能有什么好主意?眼前摆着两条路,选择哪一条都觉得对不起孩子!此事只有咱们四个人知道,只要咱们不说出去,孤歌留在你身边,我这一走就成了永远的秘密。”
大妮一听喜形于色,肖晶也表示赞同:“这倒是个好主意。”
然而,大妮是个善良女人,只是高兴片刻转瞬又愁苦起来:“可是……孩子有爹有娘,咱不能做拆散人家亲生骨肉的缺德事啊!刚才你说她亲娘毫不知情,她要是知道了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还活在世上,受了这么多的罪,说啥也得把孩子接回去呀!”
“这一层我能想不到吗?想了不知多少遍了。想来想去,我只有再做一次罪人,天大的罪过我一人承担,和你没有关系。”山梅说出此话时目光烁烁闪亮,面色惨白,犹如一名赴死的殉道者。
大妮听不明白她的想法,以为又有了某种转机,小心地试探你的意思是……”
山梅作出了决断把孤歌给你留下!我这样考虑是为了孩子。我们老家那个穷山沟,不但贫困落后,人们的封建思想还特别严重,重男轻女成为风气。她爷爷她爹满以为丢了个大小子,我把个闺女送回去费多少口舌才能叫他们相信?就是我把三乡口那个喂奶妇女找去作证,或者孤歌她亲娘作主认下了她,那又该怎样呢?听说她娘第二胎又生了个闺女,她回去还能有好受的?再大几岁还不成了使唤丫头,看小妹妹、喂猪、打草,到了入学年龄不过敷衍几年,日后还不回家种地,嫁个男人,还是充当生育的工具,有什么前程?”
大妮深有同感地附和:“可不是!俺在农村就是这么过来的!”
山梅继续说下去:“再说,孤歌又是个聋哑孩子,回到老家连个教正式手语的学校都没有,咿咿啊啊地憋闷一辈子,长大了嫁人都矮人一截子,更甭提残疾人也能有学问有作为了。要是给你留下,山庄离市里近,又是沿海城市,有聋哑学校,又有聋儿语音训练中心,你又这么用心教她!她是个天资聪明的孩子,只要学会了看口型发音与人交流,就能上普通学校,和健全孩子在一起,将来能够上高中大学,奔个好前斑。”
“阿弥陀佛!”大妮双手合十祈祷,“要是有那一天,孩子小时候也就不白受这么多罪了!”
山梅冷笑道:“当初我并没有想欺骗世人,却落下个洗不清的恶名!如今宁可再担一回欺骗的罪名,苍天也会原谅咱们是为了这个哑巴孩子,咱是出于好心,天大的责任我一人承担!不是我变恶了,是世道人心太恶了!”
大妮欢天喜地地保证:“孩子交给我,你就放心好了!我一定比亲娘还疼她!我记住你的托付,要紧的是教她说话,供她上学,让她换一个活法!”
山梅转而拜托展晴:“还有一件大事就得请你多担待了!孤歌虽然有父母,却是跟没有一样的,回老家的命运不堪设想。此事求你们替大妮和孩子保密。”
展晴为难地搓着手:“这件事你要是不让我知道就好了。”
山梅解释:“本来是想瞒着你的。可是,又怕大妮一个人心里搁不开这么大的事。今后我走了,还要请你们二位多帮助大妮娘儿俩。”
肖晶真挚地表示:“我当然没问题!今后我会和四姐一样把孤歌看成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只是展晴的身份又不同,此事真的不该告诉她。”
山梅后悔不迭:“所有的事儿我都仔仔细细盘算了,惟独这一件想得不周全。咱们四个人是好朋友,我不再瞒着大家。我寻思着田淑贤总盯着肖晶,大妮娘儿俩若是遇上什么事,肖晶在院部那儿也是人微言轻。展晴是镜智法师的人,关键时刻还能帮忙说句话。所以……”
展晴的右拳捶打着左手心,在屋里踱来跋去:“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可是正因为我是镜智法师的朋友,才不能带头违反山庄的规矩。山庄只收养孤儿的原则是法师亲自定的,我怎么能知情不举欺瞒法师呢?”
大妮焦急万分可怜巴巴地嘀咕:“唉,这可怎么好呢?”
展晴想了又想,看了看手表说:“这么着吧,我给镜智法师打个电话,征求一下法师的意见。”
三个女人都赞成展晴的提议。展晴知道妈妈们住的小搂里电话不能挂国际长途,便说:“走’到我屋里打电话去!”山梅怀着歉意道谢那就让你破费了!”
展晴笑道:“小意思,为了孩子,应该的!”
山梅叮嘱肖晶和大妮:我们两个先走,你们两个一会儿再去。楼门不关,你们悄悄进去以后把门插上。”
肖晶答应着抿嘴笑道:“看让田淑贤逼的,跟做地下工作似的!”
展晴和山梅先走了。
展晴的宿舍。山梅、大妮和肖晶屏神敛气凑在一起听展晴给镜智法师打电话。
为了让大家都能听见镜智法师的声音,展晴特意用了免提。
“请找镜智法师,我是中国普爱山庄的展晴……师父,您好!我是展晴,今天是中秋节,我身旁有郭山梅、杨大妮和肖晶,大家都问您好!”
三个女人凑到电话机跟前齐声说:“祝您中秋快乐!”
“好,好!谢谢大家!祝你们大家中秋快乐!”电话机里传来镜智法师柔和委婉的声音孩子们都好吗?我很想念孩子们!”
展晴说孩子们都很好!明天晚上山庄举办中秋团圆联欢会!”
“太好了!请石院长在联欢会上代我向妈妈们和孩子们祝贺节日!”
“一定把您的祝贺带到!”展晴说着切人主题:“师父,这边有一个特殊的问题想和您商量,听听您的意见。”
“请讲,我听着呢!”
您走了以后,咱们山庄又来了两个新孩子。一个是弃婴,新生儿,女孩儿有病。她的父母穷得交不起医药费,把孩子扔在医院走了。由柳素玉领养,起名柳絮。”
“阿弥陀佛!这孩子太可怜了,要好好待她。另一个呢?”“另一个大约两岁,也是女孩,是被人贩子拐卖来的。人贩子在火车站被警方抓住了,一路上孩子发高烧造成了耳聋,现在成了聋哑儿童。”
“罪过罪过!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保佑这个聋哑女孩儿。”
“我要跟您说的是这个女孩儿的情况。多占您一些时间,不知您现在是否方便?”
“没关系!请讲仔细一些,凡是孩子们的事,我都想听。”“这孩子现在由杨大妮领养,起名杨孤歌。”
“大妮当她的妈妈?好好,这我就放心了。”
大妮听见了这句评价,感动得又落了泪。
展晴接着说这个孩子的事,还涉及到郭山梅。”
“郭医生?我对她印象很深,她为了给克难和晚珠治伤很有耐心,石院长为咱们山庄请了一位好医生。”
郭山梅在一旁听了眼圈一红大声说谢谢法师--”展晴详尽地讲了山梅与小红豆、大妮与孤歌这段两个女人和一个弃婴的故事。她的讲述能力比山梅可要精彩多了,娓娓动听地从两年前那个西北县城郊外村舍里的昏暗产房谈起,一五一十地道出了事情的始末。她的语调时而迟缓,时而急促,时而低低絮语,时而哽哽咽咽。把山梅本人和大妮肖晶两个听过这个故事的人都说得掩面而泣热泪沾襟。
展晴向镜智法师汇报了全部情况和目前对于孤歌能否继续留在山庄的难题,大家紧张地竖起耳朵聆听法师的意见。
电话机里传来镜智法师平静而舒缓的声音:“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首先,深切地感受到了你们为孩子们付出的满腔爱心,感谢你们为孤歌所做的一切。虽然孤歌不是个孤儿,但她自出生就是个被父系长辈遗弃的婴儿,沦为被贩卖的商品历尽苦难,来到普爱山庄才得以健康成长。考虑到她父母家的状况,目前如果送她回到她的原籍去,势必使孩子重新受苦,并且失去受教育的机会。这不符合佛门弟子遵循佛祖‘救苦救难,普度众生’之宗旨。何况,孤歌还是个聋哑孩子!咱们山庄叫做普爱山庄,它不仅愿意为孤儿们提供一个温馨的家,也愿意为残疾儿童提供一个优良的生存环境。因此,我的意见是,孤歌可以继续在山庄生活,仍然由大妮领养。
镜智法师的话还没讲完,大妮已喜泪横流地说:“阿弥陀佛!谢谢法师!我永世不忘您的大恩大德,我一定好好待承孤歌。孤歌长大了懂事以后,我要把她的身世告诉她,飞禽走兽还有个爹娘出处呢!俺只是疼她爱她,没想靠她养老,山庄就是俺的家。日后她要是去找她的亲爹亲娘,俺不拦着……”镜智法师欣慰地表示赞同:“咱们又想到一块去了!我正要说,山庄抚养孤歌到成年,她长大了如果想回原籍看望她的生父生母,咱们应该尊重她的意愿并提供方便。”
四个女人齐声高呼谢谢法师--”
法师又关切地叮嘱:“展老师呀,孤歌是个聋哑孩子,你们最好不要满足于请聋哑学校的老师教她打手语。国外时兴聋儿语言发音训练,最好从幼儿时期就开始训练。不知国内有没有这方面的学校?
展晴听了茅塞顿开多亏您提醒!听说我们城里刚刚创办了一家聋儿语训师资进修班。我把您的意见转达给石院长,大家会认真研究对孤歌的教育问题。”
镜智法师欣慰地表示:“这我就放心了!我很希望郭医生继续留在山庄工作。”
法师说到后面一句话时,山梅激动地连声道谢。展晴放下电话,高兴得和大家又搂又抱,此时才觉得讲了这么多话口干舌燥,端起一大杯茶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山梅回到沙发上解开了小包袱说:“大妮,坐到这儿来,我留给你一样可以证明孩子身份的物件。”
大妮一听这话就急了,真挚地挽留道:“二姐你可以不走了呀,法师不是留你吗?”
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山梅坚决表示:“我想我还是离开山庄好,老家的证明信寄来以后,田淑贤不会罢休的。我倒是不怕她,只是怕张扬出去对孤歌不好。为了孩子,我还是走吧!”刚刚止住悲伤的大妮顿时又抽泣起来:“你也往四十上数了,孤身一人到哪里去?”
“天涯何处不养人哪?”
三个女人听山梅这么说,一时都唏嘘无语了。
山梅从小包楸里拿出一床小被子抖开给大家看,大妮一拍手高声赞叹呦,这都是手工绣的呀!谁的手这么巧?看这虎头,五毒,这都是给小小子预备的东西呀!”
山梅抚摸着虎头叹息:“唉,这是孤歌她亲娘在怀着她的时候绣的。她娘满心盼个男孩,一针一线绣了这虎头和五毒,给孩子避邪。不想生了个闺女,又遇上了这么多的邪魔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