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它朝汉巴追去,他骑马的身影在红柳丛里,很诡秘地闪烁。当他走进一片开阔的平地时,我很快追上了他,没想到他竟然掉转头看我一眼,便加快速度奔跑起来。我内心的愤怒和仇恨一下子被挑到了极点,我取下肩上的套马绳,一头攥在手心里,奋力地向空中抛去,顿时宛如长蛇一般窜向汉巴,没等汉巴醒过神来,就听见他惨叫一声落下马来,套马绳不偏不倚地套住了他的脖子,他掉在地上的样子十分狼狈。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怒不可遏地看着我,他脖子梗得很硬,满脸彤红,他想对我怒吼,像以往一样肆无忌惮对我怒吼,可是当他看了我一眼之后,就哑了。
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充满胜利者的骄傲直视着他。
汉巴先愣怔地看着我,在惊愕之后,便狡黠地眯起眼睛,从眼睛缝里看我,但是我还是感到了他的心虚和不知所措。
我从马上跳下来,背靠着马注视他,我仰起脖子,鼻子对着天,我说:“你为什么看我,觉得奇怪吗?”我斜视着他,一股恶毒的快意在我胸中乱窜,我想激怒他,我抚摸着手中的套马绳。我故意让汉已注意到我手中的套马绳,它像一条盘旋在我手中的毒蛇,吐着噬噬作响的芯子,随时可能飞向对方。
汉巴很清楚他目前的处境,但是他无法一下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对他,他的目光中充满了迷惑和不安。
稍许之后,汉巴故作镇静地拍了拍身上的土,趁机走近我。
他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看着我,他复杂的心情使他的眼睛慢慢缩小,变成一条缝,从缝里射出两道闪烁不定的光来。
惊疑之后的汉巴说:“我真的没想到你抡套的技术竟然如此娴熟,你什么时候练会的?”
汉巴欲言又止,脸上出现不可遏止的嫉妒神情。
我看了汉巴的样子,心里生出从未有过的得意,我从鼻翼里发出轻声的冷笑。
对于汉巴的嫉妒也好,还是他的惊奇也好,全在我的意料之中,因为套马绳在飞向他的那一刻,他肯定看到了空中翻卷的绳索,是那样准确无误地将他套住并把他从马背上拖下来,如果不是经过千百次的抢套训练,是绝对不会有那般风擎云卷般的景象的。因为汉巴称得上是草原上的套马能手,每到春天,成千上万的野马出现在草原上的时候,这便是汉巴大显身手的时候,成群的野马像洪水一样从戈壁深处冲出来,卷走草原上牧民们圈养的马,牧民们便山呼海啸地叫喊着,骑马追赶着野马。汉巴和他们将套住的野马拴起来,直到在他们的皮鞭下变成一匹匹驯服的马,往往就在牧民们自以为驯服住了这些野马的时候,在一夜之间,这些驯服的野马偷偷带走了牧民成批的良马,牧民们对着马群消失的方向捶胸顿足地发誓,要杀了这些野马,因此,每到春天草原上就充满了厮杀掠夺的叫声。
我想汉巴是不会想到,就在他带着他心爱的秋莎去治病的那一段日子,我与黑嘎整个一个冬天,是在离村子不远的那片沙枣林里度过的。我骑在马背上,训练抡套绳,将那一片被冰雪覆盖的沙枣树当成浩浩荡荡奔腾不息的野马群,直到把那片沙枣树劈成光秃秃的树干,不明真相的人路过这里,看了这光秃秃的树干,就发了蒙,不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汉巴睁大了眼睛,盯着我手腕里的套马绳,像一个老猎人盯着一个不知为何名的野兽,嘴唇也慢慢张开。
我傲岸地直视着汉巴,我甚至听到粗重的喘息在自己胸中回响,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我强压着内心的激动。
汉巴抖动了一下身子,走得离我更近,他迷茫地看着我,喃喃道:“你长大了……你仇恨我。”
我靠在马背旁,看着汉巴,说:“我恨你。”
汉巴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形下,突然伸出一只手,粗大的手指钳住了我细长的脖子,我顿时惊了一跳,但我没有退缩和挣扎,我知道这一只手可以随便不费力地将我的脖颈掐断……可是落在我脖颈上的这只手,是那样的温柔,像一股温暖的雾围绕着我的脖颈……接着他的大拇指开始轻轻地捋动我的喉结,上下划动着,然后伸向腮沿,拇指像蛇一样在我的喉部和腮沿处游弋……
不一会儿,我就感到了窒息。我大口地喘息,我尖叫着挥臂打掉他的手,我扭曲着面孔怒视着他,像受伤野兽在挣扎。
我对他怒吼道:“我恨你!”
汉巴又眯起了眼睛,露出了狡黠的神情,但我还是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脯上看到了他内心的痛苦和压抑。
我心里涌起一股恶毒的快感。我的目光仍然紧逼着他。
汉巴突然垂下了头,低语道:“我喜欢你。”
汉巴望着我,目光中闪烁着难以言表的哀伤。
在那一刻,我的心被他的哀伤触动了,内心那种坚硬的仇恨,仿佛在往下沉沦,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从心底极遥远的地方流传出来,慢慢弥漫着心头,堵住了我的咽喉,令我双眼昏花,我闭上了眼睛,我在黑暗中听到汉巴痛苦的喘息声……
我睁开眼,望着汉巴,不由地走近他,默视着他像岩石一样坚硬的肩。我闻到了他身上属于男人的味道,我仰起头,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他发烫的面孔,他的脸很烫,我的手指触到了上面宛如伸进热水里。我突然有些害怕,我的手指僵滞在那张滚烫的脸上,我有片刻地想退缩,但很快被一种奇怪的情绪左右了,我坚定不移地注视着这张脸,我鼓舞着每一根指头深入他,一股神秘的热流沿着手臂潜入我的神经,我恍惚起来……他的呼吸如漠风炽热而坚定地吹拂着我,我感到浑身发痛,我闭上了眼睛,我的心在狂跳,久久之后我睁开眼睛。
这张男人的脸扩大十倍地悬立在我的眼前,这是一张充满野性和稚气的脸,它粗厉而坚实,迷茫而痛苦,这张脸曾使我感受到一个女人最初的心痛,也是第一次感受到一个女人心中的仇恨。我的手指在他的脸颊上开始发抖,我痛苦地低下了头,咬紧牙齿,我克制着,不想让他看见我的泪水。
汉巴猛然伸出双臂抱紧了我,他发出沉重的呻吟。
我被一种强大的力量吸引和裹拥着,我的血液开始沸腾,我眼前昏茫一片,我的仇恨,我的复仇,我难以表述的悲伤,统统在瞬间濒临崩溃,我感到自己粉身碎骨般的飘零,我在朝着一个无底的深渊坠落,我对眼前的一切感到了深刻的恐惧,我不可遏止地大口大口地喘息……可就在这一刻,黑嘎的形象像闪电一样切入我的脑海,一股邪乎乎的力量冲击着我,使我一下推开了他。
汉巴松开手惊愕地看着我,他双臂垂直无所依傍,像突然遭受到沉重的打击。
我们对视着,久久之后,汉巴用低沉的嗓音说道:“你想干什么?”他的语气飘渺而虚幻,在我的面颊上轻轻地掠过,我故作轻松地朝别处张望。
我的手下意识地伸进了外衣口袋,手指触到了口袋中软绵微凉的黑布,这是曾经蒙在黑嘎眼睛上的那块黑布。我的手指在黑布上慢慢变凉,接着一股冰凉而尖硬的东西顺着我的臂回到我的心里,使我纷乱的心绪,突然变得强硬明快起来。
阳光耀眼地照耀着戈壁,四处静得像死去一般,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便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黑布,在手里把玩着,黑布冰凉而柔软,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生冷的光。我想,它曾经被蒙在黑嘎的眼睛上,使黑嘎爬上了它的姐妹和母亲的跨上……这仅仅是一块黑布,它却使黑嘎坠入了深渊。我想,我怎能忘记黑嘎回首人世时的那声哀鸣?
我抬头四处张望。一种刻骨的孤独从心底浮起……
我甩动着手中的黑布,黑布在旋转中像套马绳一样呜呜作响。
汉巴莫名其妙地望着我,脸上呈现出梦幻的神情,他大概已经把这块黑布忘了,况且此刻他正被一种难耐的欲望燃烧着,他的脸上在阳光里像喷薄欲放的罂粟花,他眯起眼睛,很快陷入困惑,他不明白我要干什么。我走近他,说:“把你的眼睛蒙住!”
汉巴怪怪地笑了,他自作聪明地耸耸肩,用嘶哑的声音对我说:“你害怕,怕我看见你?”
我想了想,说:“随你怎么想吧,必须蒙上你的眼睛。”
汉巴犹豫了一下,说:“我想看着你,真的,我想永远这样地看着你。”汉巴很激动,似乎他的骨头都在嘎嘎作响,他激烈起伏的胸好像随时都会爆炸开。
一股极其复杂而陌生的情绪从我心底里涌出,这使我持黑布的手颤抖起来,但是我很快地恢复了平静,我说:“必须蒙上!”
汉巴无奈地靠近我,把粗重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我踮起脚尖,将黑布蒙在了汉巴的眼睛上,一层又一层,蒙好之后在后脑勺打了一个死结。
我把手刚一放下,汉巴就大声叫起来:“不行,我受不了!我心里不好受,不知为什么!”他伸手去取脸上的黑布,我抓住他的手,诡秘地对他说:“你必须蒙上,否则我就离开你!”
汉巴那只执意要取下黑布的手软了下来,他无可奈何地说:“好吧,就这样。”
汉巴的话音刚落,他就朝我猛扑了过来,我猝不及防地与他轰然倒地,松软的沙土在我们的身下像潮水般波及开。
汉巴一只手死摁住我的双手,另一只手迅速地脱掉自己的衣服,于是裸体的男人,痛苦而渴望着的身体一丝不苟地呈现在我的面前,在一瞬间里,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那个在月亮下洗澡的男人,像电影画面一样切入我的大脑,他裸露的身体在月光中变幻着千姿百态,从不同的角度和方位涌向我……月光使裸体男人身体舒展而自由,奔放而宁静,然而阳光下的男人,他的裸体却是充满欲望和冲动,像一颗上膛的子弹,随时射向对方。
阳光使裸体的男人痛苦难耐地扭曲起来,他的双手充满了屈辱,发疯地撕扯着我,他声音嘶哑地哀嚎着:“我看不见,我难受!”
我紧紧地抓住他的双臂,我怕他揉碎我,怕子弹穿透我原本就脆弱的心,怕被他的疯狂彻底埋葬。在这种挣扎和恐惧中,我突然被自己体内猛然升腾起的强烈渴望,撞击得晕头转向,这种渴望交织着仇恨像火焰一样迅速地燃遍我的血液,我不想躲避,不想退缩,而是想歇斯底里地拽住这个男人,让他走进我的生命,从此饮尽我青春的血液,驱散我与生俱来的恐惧和孤独……
就在他压向我的一刻,一种压抑的声音从我胸中冲出--你不也是把黑嘎的眼睛,这样地蒙住,然后将它逼向死路的吗?
这时汉巴像受了枪击,痉挛了一下,然后仰起头,静止下来,好像在倾听什么,又好像在冥暗中看到了什么,总之,他的样子很悲惨,片刻之后,他大叫一声,整个身子像面条一样坍塌下去。
我从沙土里爬起来,惊愕地注视着这个蒙面的溃败不堪的男人,他双膝跪在地上,面孔深埋进沙土里,他裸露的后背在强烈的阳光下闪烁着悲绝的光芒。
阳光将我的身影悄然地映在地上,我的血液在阳光中凝固,漠风吹拂着我的头发,发丝飘动的影子是眼前推一的动静,此时此刻,我的仇恨在这个崩溃的男人面前悄然隐退,我的复仇像海边浮泛的泡沫在飘散游离……
我猛然听到黑嘎一声长啸,从天际滑过,坠落在沙漠深处,我紧闭双眼,身子颤栗起来,我不敢抬头望天,我欲哭无泪。
这时,汉巴像一个复生的幽灵,轻轻地蠕动身子,抬起身,形容浑噩而脆弱,黑布几乎这去了他半张脸,只有嘴角呈现着神秘的痛苦。
他的双手开始在地上摸索起来,找到了衣服,混乱无序地穿在身上,静默地站立起来。他没有去取下蒙在脸上的黑布,他的鼻子嘴巴沾满了沙土,沉默片刻之后,他转身朝那匹枣红马走去,摇摇晃晃的身子像随时可以倒下,他的后背在阳光里显得沉重而羞辱,迷茫而悲伤,他跨上马,静立少许,突然双腿猛力一夹,马顿时大惊,像箭一样冲向戈壁。
我对着汉巴消失的远方发呆。
晚霞就在我发呆之际,将戈壁滩染尽。
戈壁滩的晚霞是玫瑰色的,漫天飞舞着,尽数地飘落梦一般的意境,在这种时刻我醉心地怀想着黑嘎。
原因是黑嘎在一个充满爱情的季节里消失了,它似乎不单单仅是一匹马,黑嘎的存在与消失,就像这荒原中的晚霞一样,曾经那般辉煌地升起又这般万籁无声地落下。黑嘎来去无痕,惟有留给我的是无言说出的伤心。
一群被什么东西打搅的乌鸦炸了窝似的从杂树丛中惊起,黑压压飞到空中杂乱无章地叫一阵,慌乱地扑向另一处落下。乌鸦的一惊一乍,把我发呆的情绪全部打消,我寻望着它们落下的地方,戈壁滩又渐渐重归平静,无比干燥和纯净的空气从我头顶上浩浩而过。晚霞就由玫瑰色变成了朦胧的灰色,像灰色的海浪从天边弥漫过来,经晚风一吹,渐渐变成苍苍茫茫的黛色,黛色使荒原越加地悄然无声起来,夜就开始了。虽然这样,我也能看到很远的地方,看到目光所及的地方,地平线与天际吻合成一条线,宛如一条亮丽的丝带,在天与地之间魂牵梦萦般地飘啊飘啊,好像在召唤着什么。每当这个时候,我的心就会被这种召唤缠绕的发痛,我会遏制不住地东张西望,然后无奈地将面孔仰对浩渺暗淡的天空,泪水就会顺眼角掉进耳窝里,在耳膜中撞击出滞浊的声响,我心里在想着黑嘎和秋莎--他们一定站在天宇的某个角落里看着我--否则,我不会如此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