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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八个故事 八条亲王(2)

亲王也正是为了观赏这座黄金的茶室,才陪同天子进入小御所的。小御所的地板上摆着招人物议的那座小建筑物,它放射着金灿灿的光芒。茶室的柱子、门槛、门框,全包着一层厚厚的金箔,茶室的四壁和屋顶也都是清一色的黄金。甚至连采光用的小方格纸窗的窗架,以及窗户下部的护板也全是用的黄金。只有那三铺席不是金子,而是猩猩的毛皮。而且那毛皮铺席的四边还镶着含有淡绿色小花纹的金线织花锦缎。光是这座茶室就已经十分光彩夺目了。

更何况所有的茶具也都是清一色的黄金。放茶具用的架子以及方盆、茶盒、茶炉、锅子、水杓、洗茶具用的钵子、水罐、茶杓,甚至连炭篓也全是用黄金做成的。自从开天辟地以来,到底有谁在日本这块土地上见过这么多黄金呢!

“这是怎么回事啊!”

亲王面对这样的穷奢极侈,吃惊得呆若木鸡。他怎么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这哪儿是美啊!至少,这不是《古今和歌集》所吟咏的那种美。至少它不是宫廷里的人们所赏识的那种传统的美。然而,却自然而然地拨动了人们的心弦,使人亢奋起来,激动起来。这到底是一种什么力量的作用呢?这是金色的力量吗?难道金色具有超越传统的美感的作用吗?

不只是智仁亲王,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无一不是一副看得入迷的如痴如醉的表情,惊讶得嘴唇微微张开着,就连皇上都不例外。秀吉的目的达到了。

“秀吉在哪儿?”

亲王暗暗寻思,他抬眼望去。根本用不着费神寻找,只见秀吉正跪伏在这座用黄金做成的活动茶室侧面稍稍靠下手的地方,活像一只青蛙一般。令人惊讶的是,甚至连他的裹着锦袍的肩膀到袖子的部分,都仿佛被映成淡金色似的。黄金是没有阴影的。在一片令人啧啧称赞的异乎寻常的辉煌之中,秀吉跪伏在没有阴影的光泽里。他那奇妙地跪伏着的姿态,不由得叫人觉得,他仿佛就是那黄金的化身。

可是,他那副长相却有点儿滑稽。你看那副脸形,就像随时都会跟人开起玩笑来似的。这个人说不定就是为了跟人逗乐,才把这黄金的茶室搬进御所这洁净的圣城来的吧。亲王曾听到过一则世间的谣传,说秀吉这个人从年轻的时候起,就是一个爱说笑取闹的大活宝。

“说不定他就是打算跟人开玩笑的?”

亲王毕竟还年少,他面对这异样的景致,便展开想象的翅膀随意猜测起来。亲王这一次所受到的冲击和留下的疑问,一直到许多年之后,还没有从他的记忆中消失。大活宝秀吉也许正是为了慰藉宫中人寂寥的生活,才化作一只金蛙,跳出来跟人开这么个玩笑的吧。

过了许多年之后,亲王曾想:否则,他的神经就不正常了。御所的一切,全都必须是淡泊的。这种淡泊乃是宫廷中人的传统的美感。无论是御所的礼仪、宴饮,还是家具摆设,全都体现着质朴、明快的原则。不过,在历史久远的皇家传统之中,偶尔也出现过对这种传统美感的叛逆者。例如,后白河法皇就是这样。法皇爱好流行的俚俗歌谣,这是一种充满了世俗气息的民歌,他自己也常常咏唱,而且还编辑了一部歌词选集《梁尘秘抄》;另一方面,他还喜爱色彩浓重的镀金的雕刻。因为爱之极深,他甚至请人造了一千零一座这种镀金的佛像。但是,就连这位后白河法皇也没有把他的这种趣味带进御所里来。他没有干预神道教所提倡的淡泊风格。他把一千零一座金色的佛像放在别的收藏院内,以此将它们同御所隔开了。然而,秀吉却把色彩浓重的黄金的建筑物搬进了风格淡泊的御所。

“请皇上用茶。”――这是秀吉献上茶室时的说明,也是秀吉的意图所在。他自己有品茶的嗜好,但他不愿意一个人独占,而想让它也能在宫廷中流行起来。秀吉的用心是不错的。问题是黄金做的茶室。所谓茶道,所谓闲寂,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直到过了很多年之后,亲王还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是他毕竟是秀吉的崇拜者,因而他对秀吉的评价,也就没有超过他对秀吉所怀有的感情的壁垒。

“他是个虚怀若谷、眼光远大的人。”

亲王这样理解秀吉。在大阪城建造山乡水廊,这大概是想在豪华和奢侈之中追求一点闲寂,亦即茶道的精神吧。秀吉把这种精神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正是这位秀吉,在御所,却故意导演了一场与大阪城的山乡水廊意趣相反的演出。御所的淡泊的志趣,尽管和闲寂不同,然而却略有相似之处。在御所那样的清静的环境里,反而放进一座黄金做的茶室,其目的大概是想在淡泊之中添加一点辉煌吧。也许秀吉正是以半开玩笑的心情,亦即用他那张滑稽的脸,导演了这场活剧。他告诉人们,对比会产生一种特殊的意趣。亲王是这样来理解的。如果说亲王的这种解释多少有点牵强之处,那也准是他对秀吉怀有深情和敬意的缘故。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却说在这时候,在这小御所内,亲王和秀吉见了面,两人近在咫尺。映入亲王眼帘的是一张小小的脸盘。这张脸,稍稍有点紧张,犹如一个握紧了的拳头一般。也许是久战沙场,风吹日晒所造成的吧,脸色有点黝黑,两只眼睛大大的,下巴尖得很厉害,给人的印象是:有点像一把磨光了的钢刀。正当亲王久久地注视着秀吉的时候,秀吉微微抬起头来盯着亲王,忽然咧嘴笑了笑。

当秀吉笑的时候,他的脸形完全变了。脸上出现了很多皱纹。特别是眼角,那一道道纹路都像画圆圈似的直向下伸展。这是一张和善的脸,活像一个年老的庄稼汉。不错,正是这张脸。亲王在见到他之前,早就在脑海里描绘过了。现在亲王已经喜欢他了。他觉得,一个诛讨了光秀的、代表正义的将军,理所当然地应该是这样一副长相。

以这一天为转机,一个新的命运在等待着亲王。

那天傍晚,右大臣今出川(菊亭)晴季,步履匆忙地来到了亲王所在的劝修寺家。晴季在藤原公卿这一皇族之中,虽不是最高的名流,但是由于早就和秀吉交情很深,为此,目下正以私人顾问这样的身份,在秀吉和皇室的政治联系方面发挥着很大的作用。在劝修寺家,接待来客的是当代的家主晴丰。这晴丰乃是亲王的舅舅。

晴季开口说:“此次登门拜访,为的是六之宫亲王的事。”

六之宫是亲王的通称。

晴季接着说:“关白殿下,恳切地希望把亲王领做丰臣家的养子。”

对此,劝修寺晴丰不能不保持沉默。

“亲王不是皇族吗?怎么可以做臣下的养子呢?更何况去做秀吉这样出身卑贱的人的养子!”

晴丰心中这么暗暗思忖着。他还是一声不吭。顺便交代一下,劝修寺晴丰是亲王的生母新上东门晴子的亲弟弟,并兼任亲王的太傅之职。所谓太傅,虽是亲王的臣下,然而却是代行父亲之职的。

今出川晴季又开口说:“再说,这养子的事已经得到天子的非正式的允承。只是皇上的御旨说,得听听劝修寺家的意向。”

“……”

晴丰思考着。他想道,正像众所周知的那样,秀吉没有子息。他也早就听说过,为此,秀吉将把外甥秀次领做养子。另外还听人说,秀次性格轻浮、草率,秀吉正为这件事拿不定主意呢。这些都不去管它。反正都是丰臣家内部的事儿,以往听到这些消息时,都把它们当作与己无关的事儿,没有放在心上。

“您先听我说,”今出川晴季又说道,“秀吉卿这回受皇上之命,创设了丰臣氏。这么一来,除了原有的源、平、藤、橘四姓之外,丰臣氏也是皇族的姓了,将来这一族准会日益繁荣昌盛,前程远大。既然秀吉卿没有亲生儿子,那么,自然希望有一个出身高贵的养子来继承这一家业。这么看来,六之宫亲王可算是最合适的人选了。将来天下的大权,有可能会让给你家的六之宫亲王呢!你看怎么样啊?”

劝修寺晴丰慌忙回答说:“让我考虑考虑。”

在他看来,这件事得三思而行。你想想看,这六之宫至今虽还是个孩童,未受诏封为亲王,可他是个响当当的皇族。而且是继父亲诚任亲王和哥哥一之宫(周仁)之后,第三个具有皇位继承权的人,上面二位倘使有个万一,那么,他就要当天皇了。如此高贵的人,怎能拜原本连姓氏都没有,而出身又低贱的尾张中村的庄稼汉的儿子为父,去当他的养子呢。开天辟地以来,从未有过这样的例子嘛。保住血统的纯洁,对于贵族来说,和生命一样宝贵。

晴丰低声说:“古往今来,没有这样的规矩啊!……”

今出川晴季打断了他的话,说:“这,我明白。但这是时势。现在的事情已经不能什么都按老规矩来办了。眼前就有一个例子,不久前新设了丰臣这个姓。由皇上下令创立新的姓氏这样的事情,自从创立源、平、藤、橘四姓一千年来,不曾有过。因此,从现在起,一切都得按新的规矩来办。以今衡古,比起老规矩和先例来说,更应考虑的是当前。我是这么想的,你看怎么样啊?”

今出川晴季说到这里,向前探着身子追问道:“到底赞成还是不赞成啊?”

劝修寺晴丰心里想道:“这个人真不好对付。”

自从秀吉掌管京城以来,这位今出川晴季一直在为他效犬马之劳。晴丰也晓得,秀吉每次晋升官位,全都是晴季从中斡旋的。此人虽然其貌不扬,面孔细长得犹如一根棒头,谁知倒是个非同一般的足智多谋的人物。

打去年到今年这段时间里,秀吉一会儿也离不开今出川晴季。秀吉有个弱点,不用说,那是他的出身低微。开始时,秀吉想开设幕府,而要开设幕府,则必须是征夷大将军才行。然而,如果不是源氏,就不会被任命为征夷大将军。开设镰仓幕府的源赖朝乃是源氏的宗主,开设室町幕府的足利尊氏也同样是源氏出身。这是宫廷里的老规矩,而对宫廷来说,老规矩是最最重要的法律。但是,秀吉不是源氏。

为此,秀吉想得一个源氏的姓,便请求流落在安艺的前代将军足利义昭,希望当他的养子。但是,源氏的宗主义昭不愿意自己家高贵的血统为卑贱的人所玷污,不肯答应。秀吉不知如何是好。帮助这时的秀吉摆脱困境的,正是这位今出川晴季。

晴季对秀吉说:“我看殿下不用去当什么将军,当关白就是了。关白是人臣中最高的职位。以关白的身份执掌天下大权,那就不必要去当什么征夷大将军以及开设幕府了。当关白就足够了。”

可是只有藤原氏才能当关白。这是千古的惯例。其他姓氏的皇族,无论是源氏、平氏还是橘氏,都不能任关白。也没有这样的先例。而出身低贱(尽管秀吉曾效法早先的主人信长,在这之前曾一直私下称自己是平氏出身)的秀吉,那就更没有资格被任命为关白了。

晴季建议道:“不用费心,不用费心。事情很简单。请阁下当近卫家的养子。这么一来,你就是藤原氏了。”

事先他已得到了藤原氏的宗主近卫前久对这件事的允承。听晴季这么说,秀吉大为高兴,当天,他就成了近卫家的养子。就在同一天,秀吉通过晴季奏请皇上,要求以“藤原秀吉”这个名字,任命他为关白。对于这件事,就连当今的皇上正亲町帝都面露难色。皇上说道,秀吉不是藤原氏出身,这是明摆着的事实,但是却明火执仗地欺世盗名,这是不允许的。然而,皇上迫于秀吉所拥有的强大的力量,只能放弃原先的主张,最后,按照奏请的要求,任命他为关白。从那时起,仅仅过了三个月之后,秀吉便放弃了藤原姓,公开使用新设姓氏丰臣了。这是去年,即天正十三年(1585年)九月十三日的事。秀吉为了登上贵族宝座而攀登的阶梯,在宫廷里的那一段,可并不是很容易的。

劝修寺晴丰是公卿之一,对于这些事情的始末,自然是早已有所耳闻的。他原以为这都是旁人的事,并没有放在心上。谁知如今却干系到自己身上了。个中的利害得失究竟如何呢?

劝修寺晴丰凝视着晴季,心里想道:“想认六之宫亲王为养子这件事,恐怕不是秀吉提出的,不过是这位今出川晴季献的计吧。”

就是这位晴季,靠了推举秀吉当上关白的功劳,去年已经一跃而为从一位右大臣了。

“您也要做好日后当大官的思想准备啊!”

今出川晴季在口气之中透露了这么一层意思。这位秀吉的策士谋臣说道,六之宫亲王到了丰臣家,将来如果成了执掌天下的人,那么你在宫廷里封个高官、得点厚禄,那就是随心所欲的事了。这必将使劝修寺家光宗耀祖,门庭增辉啊。

劝修寺晴丰听了这番话之后,暂时离开座位进到屋里,和亲王的生母晴子也商量了一下。

晴子当即说:“你还犹豫什么!这对劝修寺家来说,那不是求之不得的事吗?”

听了这话,晴丰这才下定了决心。他重整衣冠,再次来到书院里,以一种明朗的声调说:“既然皇上早已内中允准,我作为亲王的太傅没有什么意见。自然也是亲王的福分,是值得庆贺的。”

“不过,”晴丰有点不放心地问道,“关白殿下是否认识六之宫亲王呢?”

“哈,这件事可就用不着您费心喽!”

晴季说着向晴丰摆了摆手,“他们已经在今天见过面啦!”

说这话的时候,晴季脸上稍稍露出得意之色,咧着张嘴。看来这也是这位军师早就安排好的。今天,秀吉把一座黄金做的茶室搬进了小御所里,那时皇上临幸小御所,跟随的人中,有一个还未行戴冠礼的儿童,那便是六之宫亲王。

“关白殿下见到了亲王,事后高兴极了。”

劝修寺晴丰点头称是:“那就更好了。”

他心里想,秀吉当然会很满意喽。六之宫长得眉清目秀,在宫中也是独一无二的。再加上资质不凡,甚至连细川幽斋这样的才子都曾经说,他诚然是一位神童。比起汉学来,亲王更爱好和学,十岁的时候,就已经熟读了全部《古今集》,甚至已经达到了能够评释《伊势物语》的水平。晴丰心想,即便秀吉走遍天下,恐怕也无法找到像六之宫这样出身尊贵、资质聪慧的养子吧。

亲王成了秀吉的犹子。

犹子这个名称,来源于“犹如儿子”这个词。犹子和养子几乎没有什么差别,大多数场合都用做同样的意思。但有时候也加以区别。养子的话,就要住在养家,用养家的姓,这似乎是一条原则。而犹子则不一定这样。亲王是丰臣家的犹子,但他照旧住在劝修寺家,以天皇的同族人的身份生活着。一方面,这恐怕也是因为他太幼小,还不适于离开这里的环境吧。

正月过去了。进入二月之后,天气很快就暖和起来,到了二月中旬,御所的樱花开始含苞待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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