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年后,老桥村的小花溪依旧流淌,溪中石头上的青苔去了又生,生了又去,仿佛永远就是那样.然而,事实是早已物是人非,六十多年前的人,变做了坟,坟又被踏成了路,所有的恩恩怨怨,就像那路上的枯叶,一层层被踩进土里,再无人知晓.
北岸的百亩良田,早已不属于某个人,它们是集体的,由集体再分给村民,依旧哺育着老桥村.而南岸现在是一个很大的鱼塘,他是属于我八爷的.八爷名叫黎八弟.据说原来那个"弟"字其实是皇帝的"帝",但在六几年,众所周知的事,八爷被吓坏了,赶紧把名字给改了.
到于我,名字叫易非,易是周易的易,但跟周易一点关系也没有.据说我们是秦始皇的后裔,因为远祖被分封到易水,因此得了这个姓.
近年流行喝鳖精,"精明"的八爷养起了鳖,估摸着肯定有人来收.后来知道人家造鳖精根本不用鳖,八爷咬牙切齿养了两年,结果今年夏天一场豪雨,水漫了出来,王八们都趁夜色走了.好在弄鱼塘只是八爷的副业,八爷的真正职业是"先生".
我们这占卜的叫"八字先生",看风水的叫"地理先生",两者兼有直接叫"先生".对于先生,还有一种"走地菩萨"的趣称,这是带贬义的,顾名思义,就是说你这菩萨连飞都不会,总之是学艺不精.村里人大部分时侯都称八爷为:"走地菩萨".
但八爷辩解,不是他学艺不精,而是朝代更迭、甲子重开(见注),前辈留下的东西有一些不准了.------(注:十天干与十二地支组合,一轮共六十年为一个甲子,循环不止,六十年中的第一年为甲子年.目前术数一般以黄帝纪元为第一个甲子年,即公元前2697年,到现在已经有79个甲子.但是我们这派则认为每一个朝代的元年,都要重算甲子年,因为朝代更迭等于山河重造,一元复始).
虽然不准了,但八爷仍然要我学,要背的东西无穷无近.单说最近学的《铁板神算》,就有一万两千条签文,另外它还有10多个坊间版本.总之,这行我们有个说法叫:"娘胎里拜师,50岁入行,到死不能精通".我真不知道什么时侯是个头.但是没有办法,我没爹没娘,要是不学,八爷把我扫地出门,那就万事大吉了.
当然,这只是开个玩笑,我知道他不会的.因为我们相依为命,除彼此没有亲人,他今年50出头了,总得有个人送终.
《铁板神算》的签文和密文已经记得七七八八.这《铁板神算》其实除了六亲部分是先天卦,其他都是后人东拉西扯补上去的.但亲爷仍是让我一字不落的强记,他说这都是经验--能胡弄人的经验.
八爷曾告诉我,现在的命理术就是个娱乐大众的玩意.因为命理术的"触机法"已经失传了.所谓"触机",就是触天道玄机,要想窥探命运,你总要先弄清楚老天爷的喜怒.古人的触机最多用的是"尝风"和"观星",古人相信风从天上来,星光从天上照下,这两样最能反应上天喜怒,但是可惜"尝风术"在秦代就失传了,虽然前辈还传下一点皮毛,但已经不能做为"触机".而观星术往往事情已经发生才看到征兆,因为后知后觉,许多禁咒博士被皇帝处死,渐渐没人敢用,也就没传下来.
现在其实还有两种假触机,就是第六感和运气.运气不必多说,运气一好无往不利.而第六感,对人的天赋要求极高,而且很不稳定.因为这两种假触机的存在,现在有的人算命,偶而也会很准。
不过,现在大多命理家根本不知道触机是什么.大凡是看了几天书,就去给人算命,其实都是在死套公式.就像勾三股四玄五,把一个数据代入,去求其他两个.只不过命运这种东西,会像一个三角形那样不变吗?
我曾问八爷:"即然都不准了,为什么还要学!"?八爷告诉我:"你的天赋异于常人",虽然我没感觉出来,但是我信了.这就好比给人算命,你说一堆模棱两可的好话,别人几乎都会信的.不过后来八爷又说了让我更信的话:"我就会这个,学了总有口饭吃,不学等死!"于是,我没话说了.
好吧,乱七八糟说了这么多,故事却不是从老桥村开始,一切种种,却要从距此17公里的红溪村说起.
二东说他胆子很大,红溪村的村民都相信.他是个杀猪匠,有时猪中了刀,脖子上血霍霍的外向喷,还会拼命挣扎起来想逃命,杀得性起的二东抄起砍骨刀追上去,照着猪头猛砍下去,那猪虽然脑浆四溅,眼睛却还圆睁睁盯着人,不知道它已经死了.单看他杀猪,大家都觉得他胆子小不.据他自己说,他起码结果了一千条猪命!
这天是腊月初十.王猛里村带消息下来,请二东上山杀猪.这个村只有十多户人家,都是湘西会战时,从红溪村的死人堆捡了命,逃难上来的.从红溪村到王猛里,要先走一小时山路,再过长沟,穿过分山岭,再爬20分钟的山.
路虽然远,但给的价钱高,杀猪带开膛破肚给15块钱,二东找不到理由不去.他身强体壮,那点路一点都不在乎.
下午3点,天色阴沉,像要下雨.二东抬头看那家人,只见门上挂着白丧,堂屋里传来敲打声.他暗叫了声晦气,心想:"没想到碰到个鬼赶猪!"按这里的说法,腊月里死的人是要跟着年猪走.死的不是恶吃鬼,就是小气鬼!是很带煞气的.
二东不愿空手回去.不想见棺材,走了后门.后面是烧火房,采光不好,显得有点阴沉.二东有点怒气对主人说:"你们家不实在,办白事也不先跟我讲!"主人是个50多岁的矮老头,脸上的褶子让他看来像80岁,有些佝偻,一边咳一边说:"不,不好意思,办白丧家里没吃的,只好请你了!".
"15块杀条猪,你还讲多话!"矮老头的婆娘叫道,她得过甲亢病,眼珠子凸出眼眶,声音像被割破脖子的公鸡.二东听她口气不善,一下来火了:"你自己杀,我不给你杀!15块钱了不起!".
矮老头有些不满,不敢吼他婆娘,只是咳了咳说:"让我来讲嘛."他婆娘倒也没闹,只斜眼盯着二东.矮老头转向二东,低声下气道:"都晓得你胆子大,才喊你来,别人不敢来,求您帮个忙".
二东看有机可趁,恶道:"杀也可以!30块不少!再说我就走!"矮老头呆了呆,头更低了,咬咬牙说:"行!"那婆娘脸色更难看,忽然坐到灶面前,拿着柴刀一边剁柴,一边切齿道:"剁死你,剁死你!剁死你个死人头!"二东懒得理她,有矮老头给钱就行了.
二东拿出尖刀,蘸了点盐水磨起刀来.这把尖刀跟着他好几年,不知道被血浸了多少次,磨的次数多了,刀上的血糟都平了.据说没血糟,刀捅进去后抽出来就难.但二东知道只要刀够利,进出的快是不会被吸住的,甚至都沾不上血.这是他杀了上千头猪,得到的经验.
他正磨着,有人过来洗手.他认的是和他同村的"桂娃".桂娃矮矮肥肥,眼睛长年都带着血丝,40多了还没结婚.专门帮人干些挖坟坑、抬丧的事.二东问他:"死的是什么人?".
桂娃揉了抒眼睛,扯了扯眼捷毛说:"他家儿媳妇,难产死的.小孩子手刚伸出来,大人就不行了,一尸两命."二东一惊,唾了一口说:"真倒霉!没想到还是子母丧!"
"你胆子那么大,怕什么!"桂娃顿了顿,又说:"可惜了,蛮好看的一个女人,就这么死了,还死的那么惨,血都流干了,全身一点血色都没有".
二东怪笑说:"全身?你都看过了?你那么可惜她,说不定晚上来找你".
"你乱讲她坏话做什么!那么好的一个女人!你再讲我跟你没完!"桂娃突然很生气,吼道.
二东一惊,感觉桂娃情绪变的十分突兀,说:"开个玩笑嘛,你还真喜欢一个死人?就算是鬼也是有老公的了吧".桂娃冷着眼,恶恨恨的盯着二东说:"闭嘴!我不跟你说了!"他都带点哭相了,转身走了.二东不屑一笑,心想:"桂娃是想女人想疯了!"
到底是杀猪老手,那猪被二东按住了嘴,惨叫都发不出,眼睛睁得老大、不停抽搐,喷光了血就死了.二东随意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血沫,看见主家婆娘正隔着门坎冷眼看着他.二东才发现她脸是不正常的青色,恶毒的想:"这家人都一副病样,迟早死绝."
二东认为她恨自己工钱翻倍,他才不在乎,这种婆娘见多了.他故意先把猪的肠子慢慢抽出,拉得老长,也不清理里面的猪粪,就一圈圈的绕在挂死猪的梯子上.那婆娘眼里都快喷出血来,狠毒的看着二东,跨门出来,一圈圈解开猪肠子卷在一起,也不怕脏,就这么捏在手上,端了进去!
按照习惯,杀完猪要吃猪杂饭.二东和几个相熟的“抬丧客”互灌劣酒,一场下来才发现天快黑了.这家闹白事,来的人多,被子褥子不够住不下人了,而且二东听了不少事,也不愿住在这个村子,心想还是下山吧,最多两个小时.于是厚着脸找那婆娘借了背篓,装了算是额外杀猪钱的一点猪下水就出门了.
就着最后一点光亮,二东高一脚低一脚的往下山走,有些微醉的他默想着走夜路的技巧:"白的能踩,那是石头,黑的不能踩,有可能是是个窟窿,反光的不能踩,那是水洼......".恍惚间已经走到院子最下面一座房子,看着这间破旧的屋子,二东心下发毛,他知道这家早没人了.就在前几年,这家人吃了毒蘑菇,死的一干二净.在这偏僻的地方,房子也没人要他的,就这么荒在这.二东当初跟这男的有点矛盾,当下三步当成两步走,直到绕过一道弯,开始下陡彼,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这才消失.
好歹听说杀猪的煞气重,二东仗着这点,才敢在这荒山野岭走夜路.等下到山脚,天已经完全黑了,这天云厚,看不到一颗星子.二冬从身后背篓里摸出一只"篙",也就是用新鲜竹条扎紧做成的火把,上面抹了松油,一支能管30分钟.
山下这里叫长沟,顾名思义就是很长的山沟,两边都是高大的彬树,白天都是阴沉沉透着一股泥腐味.中间的路是千人踏万人踩出来的一条土路,不时有带刺的野藤横在路中间,二东举着"篙",不时弯腰躲避.这火把的光只能照到三米开外,之外是黑洞洞的一片,二东有些犯悚,暗暗后悔不该下山.
尽管努力控制着不去多想,但闲的时侯脑子管不住,二东忽然就回忆起了他死去的爹给他讲过的事,湘西会战时这里打过仗,当时就在这长沟,死了好几百日本鬼子,都是挨了炮弹被炸的稀烂,血沿着渠一直淌到长沟底,整条溪都染红了,据说红溪村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回想看过的恐怖片,日本鬼总是更凶,二东打了个哆嗦,赶集分散注意力,去想:"都说人肩头两把真火,只要不回头火就不灭,百邪不侵,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尽顾着胡思乱想,没注意到"篙"烧到头了,等烫到手了,二东这才反应过来,下意识的把火把一扔,火把顿时灭了,只在地上留下一团火星子.周围突然变得漆黑,二东顿时冒出冷汗,手忙脚乱的从背蒌里取出新的火把.从身上摸出火柴,却因为紧张划了几下也没划着,二东感觉自己的手在发抖.
就在这时,隐隐听到微微的"沙沙"声,就像细沙打在阔叶上,二东一边划火柴,一边竖起耳朵倾听.听得这声音就在身边,又像隔得很远,绝不是什么虫呜水声,回想起"鬼扬沙"的传说,二东的牙齿"各各各"直打架,寒毛乍起,全身的毛孔好像敞开了吸着凉气.
哆嗦中终于把火把点亮,本以为能借着火把壮胆,没想到才跨出几步,那声音却更大了,跟在后面仿佛是什么摇着草丛.二东这下真的受惊了,又不敢回头看一眼,张大了脚步拼命赶路,惶恐间一个趔趄,扑倒在地,便在这时,那声音也跟着停了.
二东冷汗直流,爬起来埋头就走,他一动那声音也跟着动,而且越来越响,到这时变成了"霍霍"声,就好像他杀猪时,用刀子刮着肋骨!那怪声如影随形,就感觉一直跟在自己身边,二东精神终于崩溃了,忽然哭嚎起来,用火把把周围的枯草、灌木点燃,大喊大叫:"来啊!!!来啊!!烧死你,我烧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