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越来越暗,连沧和兰致雅决定夜里翻过大梁山,明天一早到达黄花镇后直接乘船前往苏州,可是林碧霞却怎么也不肯答应,看着这个娇弱的女子随着他们一道跋山涉水从杭州到苏州,又从苏州到青螺,从来没有抱怨过路途艰辛,兰致雅也有些不忍心,只好趁天黑之前,在山脚找了家客栈投宿。
冬天的晚上,寒气甚重,客栈的大堂内放了一座大火炉,一些客人就围着火炉取暖。林碧霞冻得鼻尖红彤彤的,就凑到暖炉旁边烤火,兰致雅和连沧坐在在窗边,透过薄薄的窗纸,望着远方高耸苍茫的大梁山,各自想着心事。
门口的布帘被掀起,冷风趁势呼啸而入,众人都不满的望向门口,只见一个小脑袋伸了进来,一双大眼睛在满脸灰土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明亮。围在火炉旁的掌柜的冲着门口摆摆手,“去去去,小店不收留叫花子。”
那小脑袋又往进探了探,露出半截披着破烂衣衫的瘦弱身子,掌柜的见这人还不肯走,起身将他往外哄,这一身破破烂烂的小家伙急忙伸出一只满是污泥的手,手心里攒着三枚铜板。老板瞧都不瞧那三枚铜板,冷哼一声,啪的一声放下布帘,那小家伙却不肯罢休,再次将布帘掀开。兰致雅看着那瘦弱可怜的孩子,轻轻的走到掌柜的身边求情道:“让他进来吧,剩下的钱我来付。”
掌柜的见兰致雅器宇不凡,便也不为难他,转身回到了火炉旁,那小家伙这才将整个身子探进屋内,一双大眼睛惶恐的盯着屋内的一切,他嘴唇冻得乌紫,却不敢走向火炉。
兰致雅将一块银子丢给围在火炉旁一脸嫌弃之色的掌柜冷冷的道:“将我们的房让给他一间,再给他准备一桶热水。”
掌柜的见了银子,立刻乐颠颠的带小家伙去了后院,火炉旁的几个人继续聊着天,聊着聊着就聊恼了,七嘴八舌的吵了起来,兰致雅皱了皱眉头,正准备离开大堂,却听一人说道:“他安康王再怎么仗义,终究是强盗,强盗就是世人所不容的,所以怨不得别人诽谤。”
“强盗怎么了,强盗也有好坏之分,有些强盗劫富济贫,那叫盗亦有道,有些强盗恃强凌弱,那才是世所共诛。”
另一个人扯着嗓子反驳着先前一人的话,说着说着就要动手,还是旁边的几人将他们拉开。
兰致雅冲着林碧霞挥了挥手和连沧一前一后离开了大堂,林碧霞恋恋不舍的离开暖炉,在连沧正要关门之机钻入了房中。
“你想干嘛?”
连沧望着房内的一张床,看着林碧霞被火熏得绯红的面庞,蹙起了眉头。林碧霞好笑的戳了戳连沧,大咧咧的在椅子上坐下,“聊会天嘛,还这么早。”
连沧拖着鞋子吧嗒吧嗒的走到床边,扯过被子就倒了下去,嘴里轻声嘀咕道:“有什么好聊的,你不累我累。”
“你……”
林碧霞伸出手指指着连沧灰尘扑扑的衣服,哀怨的看了兰致雅一眼,眼里充满了同情,兰致雅脸上却没有丝毫变化,静静的坐在林碧霞的面前,翻看着随身携带的一本诗集。
“咚咚咚,咚咚咚。”
一阵敲门声响惊扰得连沧不耐烦的翻了个身,兰致雅合了诗集,起身开门,当他看到门外站着的清秀可人的姑娘时,不禁愣了一下,回头望了望连沧。那姑娘见兰致雅的神色笑嘻嘻的道:“公子不认识我了,我们刚才见过的?”
兰致雅见她一张圆圆的娃娃脸衬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小巧的嘴巴微微的翘起,带着一股天然的笑意,身子瘦瘦弱弱的,和那张娃娃脸一配,显得小巧而秀气,但兰致雅确确实实想不起来刚刚何曾见过这样一个姑娘。那小姑娘见兰致雅依然没有想起来,眨巴着一双亮扑扑的大眼睛,兰致雅看着那晶亮的透着一股子怯怯的神情的眼睛时,终于想起她就是之前从布帘外微微探出个脑袋满脸泥污的小家伙。
“我叫可儿,是逃难到这里来的灾民。”
小姑娘见兰致雅终于想起自己来了,连忙自我介绍,兰致雅点了点头,可儿伸长脖子往屋里望了望,“不请我进去坐坐?”
兰致雅忙让开身子,让可儿进去,林碧霞却猛然站起身,挡住门口,抱着双臂鄙夷的看着可儿,没好气的道:“夜深了大家都要休息了你还进来坐什么坐?”
“可是你不是还没走的吗?”
可儿眨巴着眼睛怯怯的望着林碧霞,那样子像是一只温顺的小狐狸,可爱极了。林碧霞语塞,只好侧身让可儿进去,可儿也不客气,一坐下就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起来,边喝水边拿眼睛四处瞧,那乌黑的眼珠子四处乱转,显得贼溜溜的。林碧霞终于忍不住可儿这样的放肆,直接站到可儿的面前挡住了她的视线,可儿便将头歪向一边,林碧霞往边上挪了挪,可儿再向旁边歪一点,两个人就这样无言的对抗着。兰致雅依然低头翻看着手中的诗集,丝毫不理会两人,倒是倒在床上的连沧挣开一只眼睛,冲着两人嚷道:“还让不让人休息,要闹出去闹。”
林碧霞和可儿倒是难得一致的瞪了连沧一眼,连沧睁开另外一只眼睛,翻身下床,打着呵欠走到兰致雅面前,夺了他手中的诗集扔到床上。兰致雅终于抬起头,连沧满意的笑了笑,转身就往床边走,走到一半忽然止住脚步回头看了可儿一眼,“你说……你是逃难到这里来的灾民?”
可儿放下水杯,收起脸上那一抹浅淡的笑意,悲戚的点了点头,“我是从荆州一路乞讨过来的,荆州雪灾,我的家人不是被冻死了就是被饿死了,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说着说着小姑娘就哭了起来,眼眶里盈着满满一眶泪水,睫毛轻轻一颤,如碎落的珠帘滴滴而落。兰致雅轻声安慰了小姑娘一番,连沧也劝道:“夜深了你先回去休息,有什么事情睡好了再说。”
送走可儿,连沧关紧了门窗转过身来若有所思的问兰致雅,“你有没有发现这个小姑娘有什么问题?”
兰致雅怅然的摇摇头,他实在是看不出这个可怜温顺的小姑娘有什么问题,林碧霞在一旁给兰致雅提醒道:“我们一路走来可有发现难民?”
兰致雅这才反应过来,如果她是从荆州逃难过来的难民,那难民应该不止她一个,聪明精细如兰致雅竟然被小姑娘悲戚的眼泪给迷惑了,不禁愧然。
林碧霞见兰致雅这才明白过来,不高兴的嘟起嘴巴,“我看姐夫是被那小妮子给迷得神魂颠倒,这么明显的破绽都看不出来。”
连沧看着林碧霞不高兴的神情,低低的笑了几声,兰致雅微微沉吟了一会儿道:“明天出去打探打探吧,没准她说的是真的。”
兰致雅的一席话彻底的惹恼了林碧霞,她愤愤的瞪了兰致雅一眼,气冲冲的踢开门走了出去。连沧的手指在空中叨了几下,暗自笑开了,兰致雅却不自知似地的关好门,心里还在为林碧霞的脾气而诧异。
兰致雅静静的看着连沧,想起在大堂中听到有关于安康王的争论,仔细的在脑海里搜寻,仿佛不曾听说过这个人。兰致雅虽然博闻强识,但是江湖阅历毕竟不足,因此向连沧询问,连沧收起嬉笑的表情,目光沉沉的投向一袭黑暗的窗外,“难怪你没听说过,这安康王是打家劫舍的强盗,是入不了你们这些世家子弟的眼的。”
连沧本是在讽刺那些自命清高的人,可是听在兰致雅的耳朵里,总有些刺耳,连沧见兰致雅尴尬的表情,讪讪的换了口吻,“那安康王是大梁山春丰寨的大寨主于威,春丰寨占山为王,为一方霸主,虽然是强盗,可春丰寨不同于一般的流寇,他们劫富济贫,伸张正义,所到之处,必定带来一片安康的气象,因此被大梁山一带的百姓奉为安康王。”
连沧说话的口吻虽然极平静,但是兰致雅听得出连沧对这安康王于威的赞赏和褒扬,因此不动声色的顺着连沧的语气道:“那安康王的确是一条好汉,只可惜我们有事在身,否则必当前去拜会。”
连沧听到兰致雅的话,神色微微变了一变,虽然是短暂的一瞬,但是兰致雅依然察觉,只见连沧伸手揉了揉眉心,怔怔的走向床边。兰致雅注意到,连沧每当遇到烦心事总喜欢柔柔眉心,照此情形,连沧必定是遇到了烦心事,而这个烦心事,必然和大梁山的安康王有关。
早晨天一亮,连沧和兰致雅就双双出门了,据当地百姓所说,这里的确从荆州逃过来一批难民,不过那些都是两年前的事情了,由此可见,那乖巧温顺的可儿是在说谎。兰致雅微微有些失望,那个有着一双晶亮的怯生生的眼睛的小姑娘,竟然是个骗子,这让兰致雅一时之间难以接受,因此走路时一直心不在焉的。
连沧先回到客栈,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屋内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冲身后不远处的兰致雅使了个眼色,兰致雅见状停下脚步,连沧扣紧手中的刀,猛的推开门,屋内正在翻箱倒柜的小姑娘见突然回来的连沧吓了一跳,怔怔的退后两步,在床柱边站定。
“你……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可儿干笑两声,不自然的抓着衣角,目光在连沧和兰致雅的脸上来回的移动。连沧微笑着走进屋内,搬了张凳子在门口坐着,“我们不快点回来,难道等你把房子拆了吗?”
可儿不好意思的低头看了看,屋内原本整齐的摆设,被她弄得一团糟,但她看到连沧那微笑的脸庞,只得厚着脸皮嬉笑道:“我……我这不是没有盘缠了嘛,所以就想……”
“那么,找到点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吗?”
连沧依然笑嘻嘻的,但提起这个可儿就来气,一脚将面前的一个灯架踢到,气愤愤的道:“我原本以为我是天下头号大穷人,没想到你们比我还穷,连一个子儿都没找着。”
兰致雅看到屋内乱糟糟的样子,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忽然看到灰色的布帐里露出一角水红的纱衣,连忙走入屋内,越过连沧和可儿,将灰布帐掀开,果然看到昏迷的林碧霞。
“这是怎么回事?”
兰致雅一边替林碧霞松绑,一边厉声的责问可儿,可儿见一直温文尔雅的兰致雅发起了脾气,嚅嗫了半天才道:“我要偷东西当然不能被别人看到,所以就……没事,不过用了点迷药,一会就醒了。”
看她那理直气壮的样子,兰致雅不禁好笑,可儿见兰致雅笑了,便也不再害怕什么,随意的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下,自顾自喝着水,兰致雅和连沧就静静的看着她,直到她喝完第五杯水之后,连沧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喝那么多水干什么?”
可儿眨巴眨巴眼睛,做出一副悲戚的样子,“没办法,肚子饿,只有喝水充饥。”
“那么现在水也喝够了,该走了吧!”
连沧敛起脸上的笑意,故作冷淡的道。哪料可儿不但不走,反而狡猾一笑,“按理说这个时候你们应该有所表示的,我等了老半天,你们怎么跟木头人一样一点表示都没有呢?”
连沧听可儿这么一说,猛的一拍脑门,“是哦,我都忘记了,你是小偷,被我们抓住后理应送官的。”
说着连沧就拉着可儿的胳膊,将她往外推,可儿急了,立刻软语求饶,说着说着竟然呜呜的哭了起来,兰致雅不忍见她哭泣便去拉连沧,可儿趁机狠狠的咬住兰致雅的手臂,连沧只得放开可儿,可儿这才松口。兰致雅看着手背上留下的一排深深的牙印,挥挥手道:“大哥,你还是带她去见官吧!”
可儿听兰致雅这么一说,脸上那一点点得意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眼泪扑簌扑簌的滴落,哀哀的看着连沧和兰致雅,“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错了。”
连沧看她哭得可怜,终于松了口,“知道错了就好,一个小姑娘家别学别人飞扬跋扈的,遇到好人可怜可怜你就不与你计较,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呢?”
可儿含泪点点头,伸手摸摸肚子可怜巴巴的看着连沧和兰致雅,“我饿了。”
此时林碧霞慢慢的苏醒过来,看到迷晕自己的可儿可怜巴巴的望着兰致雅,气就不打一处来,噙着冷笑看着可儿,“饿了?饿了去吃东西啊,呆在这里干什么?”
可儿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似地,撅起嘴巴,嘴唇上还挂着晶莹的泪滴,楚楚可怜的哭道:“我没钱。”
兰致雅用眼神制止了林碧霞接下来要说的话,温和的对可儿道:“那跟我们一起吧!”
可儿高兴的扑倒在兰致雅的怀里,开心的道:“哥哥最好了,谢谢哥哥。”
兰致雅看着可儿一会哭一会笑的样子,无奈的笑了笑,林碧霞恨恨的咬着嘴唇,眼里闪烁着愤怒的神色,气鼓鼓的跟在兰致雅身后。
荒野小店的菜式都很简单,可儿却吃的很开心,猛然抬头间,见大家都没有动筷子,不禁疑惑的道:“你们怎么不吃啊?不饿吗?”
兰致雅微笑着,目光柔和的仿佛黄昏的夕阳,轻轻柔柔的,映照在可儿的眼里,别样的好看,可是兰致雅所说的话在可儿的耳朵里,却绝对不好听。
兰致雅盯着可儿良久,终于沉声问道:“你说你是从荆州逃过来的难民,可是据我所知,荆州的雪灾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可儿微微怔了一下,刚夹起来的白菜丝啪啦一下子掉到碗里,可儿惴惴的放下筷子,点点头道:“是啊,是两年前的事情啊。”
“现在灾情早已经过去了,你怎么不回去呢?”
兰致雅试探性的继续问道,可儿慢慢的起身,背对着兰致雅,低低的哭了起来,“爹妈都在灾难中死去了,家中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兰致雅轻轻拍了拍可儿的肩膀,看着连沧悲悯的叹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