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昨夜那一场风雨，春天的气息被洗得无影无踪。今早，酷热的阳光直射额头，看起来就像快到夏天的样子。
“钱方大侠！冯贤还活着吗？”
天一亮，卢氏就跑到客栈附近到处张望，想看热闹。
“哦！是阿婆呀？”
钱方走到走廊，继续说道：
“昨夜的风雨可真大呀！”
“这场风雨来得正是时候。”
“但是，雨再怎么大，也不会一夜两夜就把人淋死，何况冯贤在大钟的下面呢。”
老太婆满脸皱纹，眼睛眯成一条线，望着千年杉的树梢，说道：
“他像条抹布挂在树上，没有动静耶！”
“乌鸦还没去啄他的脸，可见他一定还活着。”
“太谢谢您了！”
老太慢慢地踱到大树下，仰头望了一阵子，终于又懒懒散散地回村子去了。
“真是闲啊！”钱方看着老太的背影，幻想着自己老了之后归田隐居，“那样子会不会很没趣呢……”他走回客栈，打点着事情。
昨天淋了雨，钱倩染了风寒，发烧在床上，无法起身。
钱方怕钱倩会责备自己，便花了点钱请了村里的一个叫胡金定的女孩子去照顾她。
也许是太过寂寞了吧，钱倩醒来之后便和身边这个腼腆的女孩子聊了起来，一直聊到入夜。
今夜的天空，一反昨夜的大雨，明月皎洁。连街上的流浪汉都熟睡后，钱方书看累了，便穿上草鞋，走到屋外。
“冯贤——”
他一叫，杉树高处的树梢摇晃了一下。
闪亮的露珠纷纷落下。
“可怜虫，连回答的力气都没了吗？冯贤！冯贤！”
这一来，对方大声回答：
“干啥？小人！”
冯贤怒吼，力气一点也没衰竭。
“哦——呵呵！”
钱方再次抬头。
“声音还很宏亮嘛！看来还可以撑五六天吧！对了……你肚子饿了吗？”
“少啰嗦！有空说这些，还不如快把我的头砍下吧！”
“不行不行！不能随便乱砍头。像阁下这样的莽汉，搞不好即便是只剩个头，还会追杀过来呢……到时候我可就麻烦大了……来赏赏月吧！”
钱方坐到一块石头上，看起来十分轻松惬意。
“哼！你想要怎么样？你给我记住！”
冯贤的身体被绑在大树上，他使尽全力，摇得树梢上下晃动，大钟也咚咚作响。
树皮，树叶纷纷落到钱方头上。钱方弹去领子上的落叶，仰头说道：
“对了、对了！不这样发发怒气，就看不出真正的生命力，也表现不出人的味道。最近的人呀！不是成了不会生气的文弱书生，就是装出一副人格崇高的样子。要年轻人模仿这种老气横秋的举止，真是岂有此理。年轻人不会发怒是不行的呀！再发怒啊！再多发怒啊！你在敌人面前是怎么样的？！”
“哼！我会把这绳子扯断，跳到地上，把你踢死。你等着瞧吧！”
“有出息！我等着瞧——再说，绳子断了，大钟也会把你压在下面！不过绳子还没断之前，你可别断气啦！”
“你说什么！？”
“好大的力气，连大钟也响个不停呢。可是，大地却没受影响呀！这是因为你的怒气只是私人的怒气，所以非常微弱。男子汉的怒气，就得为万民愤怒。为了个人小小的感情问题就发怒，那是妇人之怒。”
“你有屁尽管全放出来——哼，走着瞧！”
“算了吧！冯贤，这样只会徒增疲累。不论你再怎么挣扎，别说天地了，连这老树的一根树枝都不可能断呢！”说着，钱方踢了踢粗壮的树根。
“哼……”
“以你这么大的力气，即使不为国家，至少也要贡献给他人。要是如此，别说天地，连神明都会为之动容——更何况是人呢？”
钱方开始用说教的口吻了。
“真可惜！你有幸生为一个人，却仍跟山猪、野狼一样，野性不改。连一步都没进到人类的世界，年纪轻轻就即将在此了结一生了！”
“啰嗦！”
他从高处吐了一口口水，但是，口水在半途就化成一团雾气了。钱方掸了掸身上的露水，又说。
“听好，冯贤——你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你一直认为这世上没有人强过自己……结果怎么样啦？看看你现在的狼狈样！”
“我一点也不觉得可耻，我不是因为能力不足才输给你的。”
“不管是输在策略还是口才，反正输了就是输了。证据摆在眼前，不管你怎么懊恼，我胜了，坐在下面嘲笑你；你败了，乖乖被绑在树上，任由风吹雨打，不是吗——我们两个之间到底差在哪里，你可知道？”
“……”
“比力气，的确，你是最强的。人无法搏虎，但是，虎还是在人之下啊！”
“……”
“你的勇气也是如此。以前你的所作所为，都是因为不智、不知生命真谛才表现出的蛮勇，匹夫之勇。这不是真勇，也不是君子所应有的作为。真勇，是指能知恐怖之处，懂得珍惜生命，最后一朝闻道，死得其所，这才是真正的人呀……我说可惜，指的就是这件事。你生来就具有过人的力量和阳刚之气，但没学问，只学到武道坏的一面，却从来没想过要磨磨你的智德。人们常说文武两道，所谓两道，不是指两个道，而是在人生道上将两者合一
——你了解了吗？冯贤！”
石不语，树亦不语，黑夜仍然寂静无声。沉默持续了一阵子。
终于，钱方慢条斯理地从石头上站了起来。
“冯贤，你再想一晚看看。想好了，我再来砍你的头。”
说完，举步离去。
走了十步，不，大约二十步左右，当他正要走进客栈大门的时候。
“喂！等一等！”
冯贤从树上叫住他。
“什么事？”
钱方从远处回头答道。
“请再回到树下。”
“嗯……这样吗？”
接着，树上的人影突然大声呼唤：
“钱方大侠——救救我呀！”
他似乎哭得很剧烈，上空的树梢摇晃得很厉害。
他的眼泪从眼角流下，划过双鬓，像雨水一样落在大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