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宋璎仍在昏迷之中。赵祁有诸多愁绪烦心，他蔫蔫地坐在床前，将脸颊深深埋进了双掌之中。
医帐布帘的一角被人掀起，赵祁转头看去。只见赵璟走进来，说道：“哥哥，你这样子董小姐会不开心的。”
赵祁有些厌恶地移开了视线：“无须你操心。”
“我刚才遇见宋元帅和几位将军了。”赵璟手掌覆在受伤的腹部上慢慢地走到赵祁身旁，得意地说道，“宋元帅见我来探望宋璎，他好生感激涕零，还一而再地嘱咐我要好生休养。”
“出去，阿璎不需要你探望。”赵祁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这句话。
但即使是再尖利的语锋也刺不透赵璟那比城墙还厚的脸皮，他道：“哥哥，你竟敢为了她对母亲无礼，她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其实，她是否重要，你心中再清楚不过了，你根本就不爱她，你也不曾爱过任何人。”
赵璟的话引来了赵祁的勃然大怒，他生平最是厌恶那种自以为很了解他的人，他一字一句地警告赵璟道：“你什么都不懂，你最好闭上嘴巴，外面随时会有人经过。”
“外面有我的亲兵把守，绝不会让别人轻易窃听了去。”
“好，那不如你先告诉我，你和母亲究竟为什么恨我？”赵祁自己都觉得他这一问多余得有些可笑。
赵璟的表情变得越来越严肃，连眼神都变得深沉，他道：“至今母亲的心里还挂念着小婉，她自小父母双亡，一直跟在母亲身边服侍母亲，她做事勤恳又知书达理，对母亲更是孝敬有加。母亲喜爱她，虽然她出身不好，但却是母亲心中的准儿媳。你知道当你决定将她送进皇宫时，母亲有多心痛吗？你却执意说她是代替董秀妍的最佳人选！”
赵璟深感于曹小婉的可悲，甚是仇恨地看着赵祁说道：“让小婉代替董秀妍进宫，你说是为了我们能拉拢真正的董秀妍，你说的可真好听啊，但实际上你却是为了宋璎！”赵璟恨恨地指向病床上仍旧不省人事的宋璎，“你让小婉替你监视着苏豫和宋璎，包括你进宫做禁卫军统领，也是为了她！”
赵祁避开了赵璟满是愤恨的目光：“我当初的确是希望小婉进宫能监视苏豫和阿璎，随时向我报告他们的行踪。”
“岂止啊？你仅仅只是让小婉监视他们吗？若仅仅只是监视，小婉怎会走上一条不归路，最后连性命都没有了？”
“别说了，是我对不住她。”赵祁心中沉痛至极，手臂无力地抬起，示意他别再说下去了，“赵璟，你该明白，你正在试图触碰我的底线。”赵祁的语气虽然平淡，却无疑是在警告赵璟，这已是他最大的忍耐。
赵璟冷笑一声，说道：“哥哥前一刻还在我和母亲面前说了许多狠话，怎么一面对感情，你倒不能干干脆脆了？我也是为你着想，复国才是你人生中的唯一目标，而宋璎，她只不过是你的途中一景，你流连过也就算了，难道真想为了她冒天下之大不韪，让人人指责你不顾纲常，执意要纳前朝废妃的荒唐之举吗？”
赵祁淡淡地还了他一个嗤笑。待他坐上龙椅，他自然会有法子抹平阿璎的过去，他是如何都不会相信自己连最爱的女人也娶不了的。
赵祁深情地注视着宋璎，墨黑的眼瞳中流露出绵绵情意。他看着宋璎，对赵璟说道：“这些话，不是该你说的。”
“自从你决定利用宋璎混进宋府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失去了爱她的资格。你并不爱她，你只是在利用每一个有价值的人来达到你的目的。倘若你真的爱她，就不会将她放在一切不影响你复国的条件之后；倘若你真的爱她，就不会看着她嫁给别人；倘若你真的爱她，你又怎舍得害死她腹中的孩子？”
赵璟说完这些话倒是觉得痛快极了，全然不知这番话已令赵祁脸色突变。他猛然站起，一步跨到赵璟身前，逼视着赵璟：“你说什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哥哥，你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宋璎生下苏豫的孩子，所以宋璎小产必然和你有关系，就算不是你直接所为，也少不了你的推波助澜。”
赵祁双拳紧握，眉宇间的怒意如熊熊烈火般燃烧起来：“你的话太多了，你若再敢多言，就别怪我不念兄弟情分！”
“哥哥，你该擦亮眼睛重新审视你和宋璎的关系了，你值得为了她跟我和母亲闹成这样吗？你怎么不想想你和宋璎的事会让我们都很难堪？”
“滚出去，马上！”赵祁双目赤红，愤怒地指着帐帘说道。
见赵祁的脸色已差不多变得惨白，赵璟心下好不痛快，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好像连伤口都不再疼了。他不再理会赵祁，甚是悠闲地负手在身后，脚步轻盈地走出了医帐，仿佛在战场上被苏豫刺了一剑的人并不是他。
赵祁恼恨至极，愤然收回了逗留在赵璟身上的视线。
他闭眼做深呼吸状，收拾了下凌乱的心情，再向宋璎看去时，他那双深邃的眼中写满了惊愕—宋璎静静地躺在床上，眼角处有一行泪珠滑落。
后来，宋璎终于从赵祁口中得知，文绰的确派了人毒害她腹中的孩儿，她的小产，也的确是因那最后的一剂奎宁。然而，假的董秀妍也曾送过她含有堕胎药的酸梅。而这一举动，正是赵祁的授意。
就在半个时辰之前，在容渊的医帐中，容渊为依旧处于昏迷中的宋璎把过脉后，赵祁看出容渊脸上的异样神情，便忙问道：“有哪里不好吗？”
“倒也不是，”容渊心疼地叹了一口气道，“她竟被人下了毒，好在毒素正慢慢地褪去，已是无碍。”
赵祁苦笑一声，俊颜上倒也未有过多的表情。他缓缓地将宋璎冰凉的手紧扣在了自己的五指间，再放在脸侧好好地温和着。
是他让假的董秀妍给她下了慢性毒药，让她最在乎的孩子死于非命。
宋璎得知这一真相后，内心再也无法平静，她此刻只想见到苏豫，她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她很想念他，她很想见到他。
她不顾肩上的伤，执意下床穿鞋，却被赵祁一把推回床上：“你休想踏出这里一步！”吼完之后，他又觉得心中愧疚，声音软了下来，说道：“阿璎，你现在有伤在身，一切都等你伤好了再说。”
“说什么？我和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她忍不住泪眼蒙眬，“赵祁，那是我的孩儿！即使我和苏豫对不起你，你又如何能忍心去杀害一条无辜的生命？你这样做，跟你仇恨的苏昊有何区别？”
赵祁的双眼布满了血丝，额头上青筋凸起，他咬牙切齿道：“当然有区别！苏昊是为了一己私欲，为了做皇帝，不惜向我父皇下毒，追杀我卫氏后人！而我，我是为了爱！因为我爱你，所以我不能让你生下苏豫的孩子。苏豫迟早会死，你若生下他的孩子，那个孩子也不能幸免于难！你明白吗？我不想看见你痛苦！”
“难道我现在就过得很快活吗？”
宋璎的一声哭喊，震得赵祁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只是想保护她，想带她远离灾难，远离悲伤。可是她现在过得并不快活，她为何不快活？难道，自己才是她的灾难？
宋璎冷静地擦掉眼泪，将自己裹在被子里，她将近来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联想到了一起，她仿佛终于能彻底面对事实了—她和父亲都只不过是赵祁利用的工具。
她以此联想到了哥哥，她问他：“哥哥的惨死是因为你见死不救吗？你是否知道他是为何而死？”
赵祁心力交瘁，他不想再骗她，便点了头，随即又说道：“可我真心没有想过会是如此，我母亲与赵璟早已安排好一切，我无力劝阻……”
顷刻之间，她从前对赵祁有过的感激全都变成了对他锥心刺骨的恨。
可笑的是，赵祁却口口声声说爱她，他给的爱，她如何能称之为“爱”？
赵祁走后，宋璎还是下了床，偷跑出医帐，牵马而奔驰。
身下的马儿肆意奔腾，疾风吹乱了她的发丝，狠狠地拍打在她的脸颊上。她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只有意识在慢慢地抽离，就在她快要支撑不住摔下马时，一双有力的手臂环住了她。
“傻孩子，”身后的人心疼地责怪道，“你这样不爱惜自己，要是把自己折腾坏了，让爹如何是好？”
“爹？”她无力地靠在父亲的怀里，苦笑道，“原来就算所有人都离我而去，爹都不会弃我。”
“傻，爹怎么会离开你？除非你嫌弃我这个老人家了，先不要我了。”宋瀚学含泪笑道。
一句话就把宋璎的眼泪催得七零八落。刹那，她的心头沉沉地梗住，她一边抽噎着一边口齿不清地说：“对不起，爹，对不起……”
如果她能早点儿向苏豫表明赵祁的身份，也许前朝余党现在早已不存在了，战争也就可以避免，更不会有江山动荡血流成河。她恨的是文绰，可为何她也会像刽子手一样助纣为虐？无数声“对不起”也弥补不了她对所有人犯下的大错。
“你有什么对不起爹的，你平安无事就好。”宋瀚学揉揉她的脑袋。
宋璎泪如雨下，父亲如今是元帅，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也只能咬着牙继续走下去。她什么也不能对父亲说，赵祁的欺骗利用不能说，赵璟的卑鄙无耻不能说，她对苏豫的爱，仍不能说。
她以为手握重权，在沙场上一展雄风才是父亲终生的期盼。原来这不过是她的自以为是，父亲根本不喜欢战争。
他不止一次地跟她说过，要在一个安静的地方盖一座小房子远离世事。他想要的，不过是一家人平安快乐地过日子。他老了，他也会感到疲倦，战争只会摧残他，让他痛苦。
耳后，是父亲充满疼爱的唠叨：“战事很快就会结束，在好日子来临之前，我们都要好好地保重自己。上次不是说要去一个远离尘嚣之地盖一座小屋吗？爹可跟你说好了，到时爹教你做家务，你不许偷懒。哈哈……爹啊，年纪大了，一天不如一天了，要是哪天爹不在了，你要学会照顾自己。”
宋璎顿时百感交集，埋头藏在父亲的怀中放声大哭：“爹！对不起……”
宋瀚学依旧揉着她的软发，眼中有泪却笑道：“你不明白，爹只是要把这江山还给卫家。”
几日后，宋瀚学在与苏豫的军队交战时，不幸受了重伤。之后，这位战场上的雄鹰一直处于昏迷中，而是否能够醒来也是未知之数。
时间回到战前，当时所有的将士都准备拿命去搏，如紧绷在弦上的箭，满满承载着一触即发的力量。
九原城依旧固若金汤，牢不可破。
一日，九原城下来了一人一马。城头上的数名士兵整齐划一地将弓箭对准来人，一小将喊话道：“来者何人？速速报上姓名与来意！”
骑在黑马上的男人大约三十来岁，他喊道：“我受元帅之命来见贵城的太子殿下，请通融。”
“你好大的胆子！太子殿下是你说想见就能见的？”小将高声喝道，又低头与一名士兵说：“去禀告殿下。”
城下的来使等了约一炷香的时间，城门才打开。
城中将军府。训练有素的精兵们将这华贵的府邸守卫得如同铁桶一般。
来使在士兵的带领下走进了将军府，在众多足以将他剐成一块块的凌厉目光中踏上了将军府大堂。
擎宇就守在堂前。士兵把人带到后便退下了，擎宇冷眼看了看来使，把脑袋一偏，示意他进去。
大堂内光线暗淡，甚至可以说是阴暗。微弱的光只达堂下那把雕琢精美的黄花梨木座椅，两侧皆是一片阴影。来使原是抱着视死如归的觉悟来的，早已做好了把命搁在这儿的准备。但他方才刚一踏进大堂，就不自觉地脊背骤冷。
“反军中，居然还有人敢来面见本太子。”左侧的阴影中，一个犹如鬼魅的声音传了出来。
来使并未看清阴暗之中的人，只朝那片黑暗弯身行礼道：“小的见过殿下。”
苏豫冷漠地看着堂上的来使，满是质疑。他身后站着向严，腿边蹲坐着小灰灰。
“小的来此，是有事要与殿下商谈，请殿下屏退左右。”来使说道。
“可笑，本太子守护江山，实在不知与反军有什么好说的，叛逆之军，人人得而诛之！”
“殿下，您纵有杀我之心，也等我把话说完再杀不迟。”来使急忙说道，“小的是受元帅之命前来，是元帅，而非赵雁，更非赵祁。”
听他字字恳切，苏豫本就不忌惮他能说出个什么大天来，更不信他能左右了自己的思想，便屏退了擎宇与向严，走到来使身前，冷傲地俯视着他问：“有话慢慢说，本太子有的是时间。”
苏豫转身回到堂上的王座，那居高临下之势，尽显王者威仪。
来使向他拱手道：“殿下应该明白，您虽与我们有势均力敌的人马，但我们这一反已没有了回头路，你们，岂有我们视死如归的决心？再者，当今朝廷人心涣散，百姓怨声载道，所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千军万马也敌不过人心。”他无惧地迎上苏豫似要杀人一般的眼神，“您是太子，用命来守卫城池是您的责任，但您可知元帅的苦心是什么？”
苏豫双目一凝，透出丝丝入骨的杀意：“你一口一个元帅，宋瀚学究竟许了你什么，让你竟连性命也不要了？”
“元帅并未许过我什么，元帅只是疼爱他唯一的女儿，舍不下他女儿心中挂念的夫君……”
来使说到这里时，苏豫突然像失去了理智一般霍然站起，血红着眼指着他吼道：“你放肆！你只身前来九原城挑战于我，你怎还敢如此毫无顾忌地在我面前提太子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