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腊月初八,京城的年味日渐浓郁。沿街商家们准备各色年货,妇女们携篮挑选新衣布匹,年轻游子背起包袱踏上回乡的路。熙攘的人群,喧嚣的闹市编织的充满生活气息的氛围,还有那无意间的惊鸿一瞥早已在心间筑起一道高墙,将北国的寒冷阻隔在外。少女情怀的愁绪早已被这过节的气息冲淡。视线游离在穿流不息的人群当中,雪籽细心观赏这一切,切身感受这一切,清秀的面容掩不住嘴角微扬的欢悦。只是当目光无意间划过那些遮掩在阴暗中的街角时,总是忍不住停留。那个人会不会忽然的出现。
正在雪籽对着一处街角发呆的时候,远处一阵欢天喜地的罗鸣鼓声打断她的思绪。回身望去,一队身着大红喜服的仪仗队正敲锣打鼓演奏着喜乐从雪籽所在的巷口经过。
雪籽挤入人群,踮着脚尖向里看。吹吹打打的仪仗队正踩着喜气的步伐向前走去。一名男子身着艳红喜服,身前悬挂一朵红色缎带织就的绣球,骑着枣红骏马走在队伍前端。精致的五官,明朗的脸部线条如刀刻般坚毅俊朗。那人一手不自然的紧握马缰,指节处已紧绷的苍白,另一手握着一块圆形镂空雕的羊脂白玉。沿路的人不停的向他贺喜,他恍若未闻,只目视前方,深色的眸子却透射出异样的神采,眉眼间不时流露的喜悦之情却是逃不过雪籽的眼睛。雪籽饶有趣味的看着那男子不禁笑出声来,心说这人也真够可以的。明明高兴的要命,憋得跟吃坏了肚子似的。
“这什么人,成个亲这么轰动?”雪籽盯着迎亲的队伍,手肘碰碰身旁的人,目不转睛的问道。雪籽很确定身旁的人听见了自己的问题,并且明显的感觉到有人正在看着她。她转过头去看身边的人,对上一记实打实的白眼。合着这人是等着她回过头来然后狠狠的剜了她一眼刀。这是为什么?雪籽还没回过神,身旁女子开口了。
“他都不认识?!”细如蚊鸣的声音缓缓飘入耳中,雪籽浑身打了个冷颤,转过头顶着“你简直就是女人中的耻辱”的眼神看着那人,那人继续道:“那是杜酩!京城第一美男子。”女人说着眼中迸射出璀璨的光芒,随即又变得黯淡无光,“今天是他和绿汲山庄顾嫣然的大婚之日。”
“顾嫣然是谁?”雪籽歪着脑袋看着身旁女子。那人显然是噎住了,愣愣的看着雪籽,正欲开口,却听身边一阵喧哗。
雪籽回过头看去,只见八名身着红服的壮汉抬着一架华辇经过。辇顶镶着一颗颗眼珠大小的琉璃珠,穿成一簇,每一颗珠下都连着维系红色纱幔的金线。纱幔自辇顶倾泻而下,围在辇座四周,将辇中的人罩住。透过纱帐的朦胧,隐约可见幔中女子俏然静坐,凤冠前垂下的珠帘将面容遮住,看不真切。女子身前窝着一团灰白事物,在经过雪籽身前,那女子忽然伸手覆上那团灰白,也不知是否是雪籽的错觉,总觉得辇中坐着的人的视线一瞬间瞟过自己身上。
诧异间,仪仗队已经过自己身前,人群唏嘘一片,然后渐渐散去。雪籽却依旧兴趣不减的跟着队伍一直走。直到他们停下,雪籽发现他们竟然停在了杜府门口。雪籽这才想起今天便是十二月十二,回想刚才走的路,这里应该就是东街没错。难道,沈漾让她来的便是这里?参加婚礼?!那这顾嫣然跟他们什么关系?不会是他看上这位新娘子,让她来帮她抢亲的吧,还是说他只是把我骗过来,然后逼我嫁给那姓杜的,自己带着新娘远走高飞?
雪籽正沉浸在自己的推理中,那边已经拥着一对新人跨进杜府。等她回过神来时,她已经站在杜府西侧的围墙外。这是一条很窄很深的巷子,另一边是另一座大院,幽静的很。平日来往的人本就不多,满是积雪的小巷只有雪籽一个人的脚印。今日杜酩大婚,人都去了前厅,此处更是静谧。雪籽目测围墙的高度,估计自己蹬着墙一个翻身就能进去。恩?为什么有门不走偏来翻墙?雪籽将这归结为术业有专攻的“得道”表现。好么,没人给她喜帖,正门她进不去。
“等等,为什么我要进去?”
“你不是好奇这场婚礼么?沈漾留的字条到底是什么意思还不清楚呢,得去找到他。”
“啧,有道理。”雪籽在脑海里一人分饰两角的演绎完这一通,足尖轻挑,蹬着墙面翻进杜府。
待得雪籽进入院子,果然和她想的一样,没有人在附近。这偌大的杜府少了几分北方庭院固有的粗犷大气,多了几分江南园林的轻叠灵巧。院内亭台水榭,曲径游廊,山石花木错落有致。一连走过几个小庭院才能隐约听见前厅传来的声音,这让雪籽不得不惊叹这杜府之大。循着沿高耸围墙架设的回廊,路过墙角的扇形角亭,左转穿过一扇石门,喧闹之声渐渐清晰,雪籽寻着人声一路走到前院,此时新人已进入正厅。雪籽站在人群外围,看不真切,也听不真切,宾客的注意全都在新人身上,自然也没有人注意这从后院摸出来的人。
雪籽尽量缩小身子扎入人堆,磕磕绊绊的冲到最前沿。高堂之上,沈霆傲正襟危坐,两侧依次入座四门及杜家的重要人物。雪籽一眼扫过满堂端坐的十一人,各个脸上都洋溢着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祝福笑容,好像都在嫁女儿娶媳妇似的。只有一个空位旁的年轻人,他面无表情的盯着脚下的黑色石砖出神,墨绿色锦缎长衫上黑色绣线绣成的竹子衬得肤色白皙光洁。那人眉头微蹙,视线始终停留在地砖上,似乎特别不愿意看见某件事情的发生。
雪籽收起微微惊讶的目光,沈漾出现在这里再正常不过了。她挑了挑眉露出一副“我知道一切的神情”看着沈漾,心道果然被我猜中了!他喜欢的人嫁给了别人。雪籽托着腮沉吟道:“那我是不是该躲躲……”
“一拜天地!”司仪朗声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
新人手握绣带,齐齐转身,正厅内外都掀起了惊呼。天作之合。雪籽很肯定所有人的想法都是一样的,她第一次见到杜酩的正面,已不见了迎亲时的局促不安,而是一种渗透淡然的满足。俊朗刚毅的轮廓因为那自然而然微微上翘的嘴角变得柔和,眼角余光拂过身旁女子。她真的在。他怀着一丝忐忑,认真而执着的向这方天地鞠了一躬。
顾嫣然缓缓直起身,姣好的面容隐藏在晃动的珠帘后,看得见,却看不清晰。宾客中一阵唏嘘,惊为天人的顾嫣然几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头,眼中透露出一丝不耐。雪籽终于明白这世上有一种女人能让女人为之心动。上天似乎把最美最好的都给了她,润红的薄唇勾出一抹摄人心魄的弧度,胜雪的肌肤吹弹可破,浅浅的琥珀色的瞳仁淡去了满世界纷杂的色彩,只剩一眼恬淡。
好像!
宾客喧闹在耳边淡去,雪籽无法自拔的沉静在这双与那幽静如夜的男子一般沉寂淡然的眸子里。艳丽的喜堂渐渐褪色成一片空茫的洁白。阴霾的苍穹沉默的拥抱一世纯白,一道黑色身影傲立其中,任凭山风卷起他的黑发,衣摆猎猎飞舞。那人轻轻挥手,手中辟谷在身前雪地划下一道弧线,几只鹧鸪围在辟谷周围欢乐的啄食。她似乎可以想象那道萧索的背影的主人,那一刻正露出一丝少有的温柔。
“二拜高堂!”
雪籽猛然惊醒,眼前景象重新恢复成绚丽的红色,意识却还停留在那清冽沉默的黑白世界,只不见了那道身影,她下意识的张望,四处搜寻。
沈漾显然与他们关系匪浅,那么沈孑会不会来呢?他那么孤僻的性子,定然不会挤在人堆里。
小小的期许在心里翻滚,雪籽离开人群,目光扫过院落内的每一个角落,在视线飘过正厅斜对角的房屋时,惊喜却不意外的捕捉到那隐藏在屋檐投下的阴影里的身影。那人抱剑倚着檐下圆柱,漆黑深邃的眼眸瞬也不瞬的看向正厅,悠远沉寂的目光穿透人群,落在正厅内。
雪籽轻笑,看着阴影中的男子。他总是这样,平淡无波的表情永远让人看不透,可越捉摸不透却越让人想要窥探他的内心。到底,在他心里藏了怎样的秘密,才能让他丢弃所有喜怒哀乐的自由,将它们全部锁进心里,只留下两扇玄黑如墨的小小的窗口。心里像是被竹叶划过,留下一条细细长长的痕迹,有些疼。
沈孑收回目光,正欲转身离去,眼角余光瞥见人群外围一道纤瘦的白色身影。那一瞬间,视线的擦肩而过没有在他心里留下任何痕迹,只是忽然发现,她好像总是这般不期然的跳进自己的视野。
雪籽期许的眼神对上沈孑微微诧异的目光,却连窘迫的时间都没有留下,只一瞬,沈孑的身影便随着他的转身消失在阴影里。那一刻的失落像一波海浪席卷而来,将几欲脱口而出的“沈孑”二字淹没在喉间,然后像海滩上的足迹一般被冲刷殆尽。他消失的彻底,就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一般。
雪籽机械的想抬步上前,突然感到有人戳自己的左肩,回头望去却空无一人。几乎同时,右耳边多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