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有一阵清风吹过,空气里尽是茉莉花的香气,隐隐约约。久安竹林里的小屋子敞开着门,窗棂上的轻纱被微风吹动,朦朦胧胧。他走进去,穿过客厅只见她在院子里俯身捡着地上的流苏花,淡绿色的旗袍下摆被风吹得斜斜的,蝴蝶裥松开了一枚,他朝她走过去,她明明在风里笑着,可他却听不见那笑声,离得这样近。他大声的喊着她的名字,可她却像没有听见,仍旧俯身拾花,嘴里喃喃念着什么,他心里慌得不行,快步冲到院子里去想要抱住她,忽然一阵轻烟笼了过来,再一看却见那院子里什么都没有了,只有离离的青草,而她也早已经消失不见,只有他一个人在原地无声的呐喊着。
他仿佛听见自己喊了一声“菱歌”,胃心一阵刺痛,人立即惊醒了过来。原来只是一场梦,醒来仍旧是一片虚空。段连祺眼睛里的光亮瞬间黯淡了下去,抬手擦去额上一阵细细密密的冷汗,唇畔掠过一丝自嘲的苦笑。
要怎样的极力自持,才能不在梦里喊出她的名字?
好在江静姝比他起得早,此刻并没有在房中,他翻身坐起在床侧,窗户上垂着厚重的金色窗帘,天鹅绒的材质上浮动着大朵大朵艳红的西洋百合,看得人一阵眼花缭乱。夏季上午的阳光从窗户缝里漏进来一线,屋子里蒙蒙亮亮的,英式的古典家具虽然奢华,此时却使人心中无由来的压抑起来。他起身去盥洗,外头伺候着的女佣听得声响敲门进来送早餐,段连祺问江静姝哪里去了,女佣只说一早上约了朋友出去喝咖啡,段连祺“哦”了一声,见早餐备的是三明治,倒是没有什么胃口,又吩咐道,“让厨房给我做一碗鸡丝凉面吧。”
不消片刻厨房便奉上了一碗鸡丝细面,又配了一碟子薄片火腿,一碟子风腌脆瓜,段连祺顿觉清爽开胃,可心中忧虑层层纠缠着,终究只是举着那双象牙箸半晌都没有下筷。正兀自出神着,外头忽然传来十分急切的一阵敲门声,刘之耀在门外喊着“二少”。他因着新婚,军中又正是安定的时候,本不该有什么大事,此时隔门听着刘之耀惊慌失措的声音不禁心上一紧,忙亲自走过去开了门。
“出什么事了?”他一看刘之耀脸上惶恐不安的神色,一颗心当即沉了下来,只见刘之耀战战巍巍的看了他一眼,垂着头说道,“复欣那边昨夜出事了。”
房间里一片狼藉,几张高背椅子被掀翻在地上,面汤与酱菜撒在绒毛地毯上混合出一种复杂的颜色,陶瓷摆件一件件摔成了粉碎,险些将地板也砸开了裂缝。段连祺怒发冲冠,一双眼涨红得像是淌出血来,“一整个宅子里那么多的卫戍竟然看不住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我要你们这帮废物有什么用?!”言语中的怒气似乎可以将整座屋子点燃,刘之耀忙说,“二少息怒,当时是因为林副官负了伤,众人都忙着关注他的伤势,一时间乱了手脚,才让魏小姐走掉的。”
段连祺又高声道,“那为何昨夜的事情今日才来报?林文津那混蛋也是糊涂了吗?这两年跟着我差事可真是白当了!”刘之耀又解释道,“昨夜林副官怎敢来报,万一被太太知道了……”段连祺心中忧虑更兼烦躁,大手一挥怒道,“不必再跟我说这些废话,你告诉林文津,我这便调拨南溏的驻防营过去协助他,沿线各镇当即封锁交通戒严盘查,若是三日之内找不到人,我唯他是问!”
刘之耀垂首立着,却并不曾领命而去,只僵在原地左右为难,段连祺见状心上一急,顿觉万分恼怒,大声吼道,“你是聋了吗?没听见我刚才的话吗?!”刘之耀这才战战兢兢的说道,“林副官说魏小姐走的时候留下几句话。”段连祺闻言忙问,“什么话?”刘之耀答道,“悔教夫婿觅封侯,从此分道扬镳,死生不再相见。”
段连祺怔在了原地,时间如流水般从房间里静静流淌而过,将从前的誓言与承诺都一一冲刷而去,隔了许久,他忽然失声笑了起来,那笑声之凄厉使人闻之心寒,他嘴角颤抖着,满是不可置信的语气,“她要和我死生不再相见?”刘之耀心中已是慌乱至极,却记得林文津嘱咐说务必要将一字一言传达明白,只好咬着牙又说道,“魏小姐还说若是二少派人将她找回来,她一定拼死不从,即便二少将她强行带回,她也必定自裁明志。”段连祺闻言顿觉一股凉意从脚底油然升起蔓延至全身,却兀自强作镇定道,“只要能找到她回来,我相信她一定会明白我的用心。”刘之耀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劝道,“二少昨日才新婚,今天便这样大张旗鼓的找一个女子,太太那边要怎么交代?况且魏小姐的性子二少也是了解的,我听说昨夜原本她是想自裁,林副官拼死抢下了那把枪,才被她无意伤中的,想来她此时正在气头上,说不定真会做出什么傻事。倒不如私下里安排人各处去找,魏小姐一个盈盈弱质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怕是也走不远。”
段连祺颓然的闭上了双眼,跌坐在床沿上,胸腔里仿佛有一万把刀刃在凌迟着他的一颗心。外头像是下起了雨,细微的一点声响听得不太真切,只觉得那是十分遥远的声音,而他自己彷如置身一个长长的幽梦里,却再也无法醒来。呆坐了许久,最后只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终究是他太自信了,以为她会在听完林文津的解释之后委曲求全,才会忘了他最初爱上的便是她的刚毅不屈,才会忘了他曾拉着她的手一字一句许下的诺言。从当初答应江彦清的要求将她许给别人的那一刻开始,他便负了她,负得这样彻底,如今又有什么理由要求她为了顾全大局而接受这样不公平的安排?而更可悲的是,即便现在找了她回来,他也无法将原本给不了她的东西全部补上,怕只会让她恨得更加彻底,他承认自己的自私,可比起永恒的失去,他宁愿不顾后果的自私一次,然而此刻他不能,他连自私的将她占有的权利都没有。
“你让林文津好好养伤,私下里派人四处寻找,若是找到了,一定记得先别急着惊动她,暗中保护着就是了,若是找不到……”他咬紧了牙,双手死死的抓住床沿,抬起头来神色犀利的说道,“便永远的找下去,天涯海角的找下去,直到找到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