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县城威州镇,三面环山,一面傍水。岷江如一条银色的飘带,绕城转了半圈,又奔腾着向下游流去。县城不大,即便步行,一个小时也能把县城走上一圈。这是一座干净而漂亮的山间小城,一座座新式的楼房依山傍水,随势而建,显得自然而又整洁。
在县城北侧岷江边上,座落着一座漂亮的中学,两只汉白玉石狮子蹲守在学校大门的两侧,校门内是一带假山喷泉,中间一块突兀的青石上雕刻着四个隶书大字——岷江中学,那字迹涂了红漆,格外惹人眼目。绕过假山,便是学校的主干道。主干道的左侧是连片的男生宿舍楼和食堂。主干道的右侧,和男生宿舍楼向对应的,是教师的办公楼,办公楼的后面是连片的女生宿舍楼。在主干道的尽头,矗立着学校的主教楼。主教楼呈一个“凹”字形状,共有五层。这里是学校的教学区,全校的师生都集中在这里上课。与教学楼“凹”字形的缺口处所对应,仅为一带砖墙相隔的,是学校后面连片起伏的山峦,这“凹”字形的空缺处,形成一片相对独立的小小园地。远远望去,校园内树木阴翳,绿草如茵,一座座现代化的楼房,与远处的山峦相掩映,显得整洁而气派。
一阵激越的电铃声响起,那声音完全不同乡间校园里铜铃铛的清悦悠远,仿佛百米冲刺一般,急促的让人喘不过气来,响了一阵子,又戛然而止了,却惊起这静谧校园中掩盖着的青春气息。校园里顿时显出热闹来。一群一伙的男女学生纷纷涌出教室,来到教学楼前的走廊上,或者校园的空地上,嬉笑玩闹,于紧张中享受这片刻的轻松愉悦时光。他们都穿着统一的背后印有“岷江中学”字样的校服,那校服皆显得宽大无凭的样子。这些高中生正处在身体发育的关键时期,虽然个子已经和成人差不多了,但面庞依然带着青涩和稚气。
然而,异于那热闹的,是位于教学楼“凹”字形右侧四楼和五楼的高三教学区,即便是课间时分,这里依然安静如常,教室内的同学也没有显出如低年级学生的那般兴奋情形。他们或者趴在堆满书本的课桌上休憩片刻,或者三三两两地走出教室去厕所,或者站在走廊上默然望着远处青山发呆。
这其间,站在走廊上学生中向远处青山眺望的,便有杨清平。现在的他,已经是一名高三的学生了。与几年前相比,清平个子长高了一大截,也不再是以前的小平头,而是留起了学生头,鼻梁上架着一副近视镜,远远望过去,俨然一个文质彬彬的青年学子了。每次放假回家,家乡的村里人见到他,都有些不敢相认了呢。春节时跟着父母去拜年,近门的二奶奶,耳聋眼花的老婆婆,见到他,不住地盯着看,向清平的父亲悄声打问:“德田,这个洋气人儿是谁家人?我怎么没见过。” 清平的父亲脸上讪笑着,正待解释,清平的母亲接过话头,拍手叠掌,高声老气地说:“嗨,我说二婶子,你真是老糊涂了,这是清平,我家大小子呀!你打小看着长大的,怎么会不认识!清平,快叫二奶奶。”二奶奶应着叫,还是有些不信:“你们可是诓我,昨儿我还看见清平在河滩里放牛的,怎一夜之间就长这么高了!”清平的父亲解释说:“那是三小子清石,这是大小子清平,在外上学的,你忘了么,小时候还钻你家灶房,翻馍筐偷馒头吃的。”二奶奶抖抖索索从腰间掏出一方小手绢,擦擦痴迷发红的三角眼,仿佛陷入一场久远的回忆之中,良久,豁然明白了似地,朗声笑着,说“是清石呀,大小子清石,我意为是谁呢,可是我老糊涂了,一眨眼功夫,都长这么高了,听说在外留洋,你看出息的,都长成教书先生了。”“不是清石,是清平。”众人都极力解释着,无奈老婆子还是弄不清谁是清平谁是清石。只是清平的父母望着儿子修长的背影,目光中满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和自豪。
此时,清平趴在教学楼前的走廊栏杆上,九月午后温热的阳光照耀在他的脸上,他面色苍白,人形消瘦,因长期视力疲劳,目光也显得暗淡无光。望着对面高一高二的教学楼和那里吵闹的学生,他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不禁心生感慨,时间过的真快,仿佛只一转眼间,自己高一高二的学习生活就过去了。但除了刻苦的学习,他对自己高一高二的生活并没有留下什么太多有趣的回忆。
岷江中学几乎聚集了全县所有的尖子生。刚入校的时候,清平的成绩在班中仅仅处在中等水平,其他科目都还好,只是英语总是拖他的后退。其实,他英语书写部分也还不错,最让他头疼的是英语听力。由于上初中时,在英语入门阶段,他的英语发音基础没打好,高一上英语课的时候,一部分教学内容老师是用全英教课的,他却完全听不懂老师在讲些什么,越是如此,越是紧张,越是紧张越是听不懂。他最担心的是老师提问,有一次英语老师向他提了一个问题,但是他却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听出来,还一直傻傻地盯着老师看,直到同桌用胳膊肘捅了捅他,他才意识到老师是在提问自己,等猛然站起来,却又不知道老师问的是什么,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自己早已羞愧得面红耳赤。从此之后,他就暗下决心,一定要把英语听力学好。然而,事情似乎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由于发音不正确,又没有语感,至今英语听力仍是他的短板,因此他只得努力提高其他科目的成绩,以扬长避短。高二期末考试的时候,他已经进了全校前十名,在他所在的班级排名第三,如果英语成绩能够再考的好一些的话,他就能够考全班第一了。
其实,自从进入高中之后,清平的精神世界似乎下一子就觉醒了,原来他对学习的认识是懵懂的,只是觉得坐在教室里就应该好好学习,那似乎是他天生就应该做的事情,像农民就应该种好庄稼一样,学生就应该好好学习,这是他的本质工作。然而,他却不知道学习最终是为了什么。本来在他的观念中,等高中毕了业,学也就上到了头,他就要回家帮助父母劳动呀。可是,之后的所见所闻让他的观念逐渐发生了变化。
学校每天晚自习是十点钟放学,高一高二的时候,下晚自习后,同学们便都回宿舍去休息了,但对面高三的教室里,往往一片灯烛辉煌,后来他才知道那是高三的学生在教室熄灯后秉烛夜读。清平受到这种气氛的感染,每天下晚课后也便不再立即回到宿舍去休息,而是会留在教室里继续学习一会儿,教室里熄了灯,他便把事先准备好的蜡烛点燃了,就着蜡烛昏黄的光线学习。
学校主干道旁边有一排长长的光荣榜,里面上展示着岷江中学历年来考入名牌大学的学生照片和简介,清华、北大、南开、复旦,长长的名单,清平每次路过时,都会走过去看一看。每当那时,他都会由衷地羡慕那些学生。
由于校园里一年四季都弥漫着浓重的高考气氛,后来清平逐渐意识到,自己高中毕业后,不能够回家去种地,小小的汶川县城并不是他最远想要到达的地方,外边还有一个更加广阔更加精彩的世界在等待着他。他逐渐找到了自己上学的意义和目标,那就是考上大学。他想象着自己有一天,能够像那些光荣榜上的同学一样,也考入一所名牌大学,登上光荣榜。他通过这种方式不断地激励着自己,在学习上从来都不敢有一刻的放松。本来每个月学校放两天假,很多同学都利用假期回家去与父母家人团聚了,但清平却很少回去,他把这有限的时间都放在了学习上。
高三开学后,班里的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因为马上就要面临高考了,班主任每次开班会都要讲高考。由于课本和复习资料太多,桌洞里都放不下了,同学们都将自己的书本垒放在课桌上,一排排连在一起,像万里长城一般壮观。每一位同学的眼神,在迷茫之中都透露出一股坚毅的神色。
清平从远处收回了目光,摘下镜框,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又重新戴上。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地吐了出来,过去的回忆渐渐从脑海中消失了。他调整了一下心情,准备要返回教室里去为下一节课做准备。这时,班里的学习委员在走廊里叫了他一声,朝他这边走了过来。学习委员对他的说,班主任周老师让他去她办公室里找她一趟。清平的心情顿时紧张起来。他问学习委员班主任找他什么事情,学习委员神秘地一笑,说她也不知道。班主任周老师是他们班的英语老师。昨天刚刚进行了一次英语摸底考试,他感觉考的不是很好,尤其是英语听力部分,他几乎什么也没有听懂。
清平悬着一颗心,忐忑不安地走进了周老师的办公室。当时周老师正伏在办公桌上书写教案。清平轻手轻脚地来到周老师的办公桌前,轻轻地叫了一声周老师。周老师抬起头来,摘下老花镜,面容和蔼地望着清平,让他在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清平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屁股挨着椅子沿坐了下来,他低垂着脑袋,像个待审的未决犯一样,目光不敢直视周老师。周老师看他神情紧张的样子,反而笑了起来,她让清平不要紧张。清平这才微微抬起头,瞟了一眼周老师。
周老师是省师范大学的毕业生,大学毕业后到汶川来支教,后来就留在了这里。听说她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在她毕业的那个年代,大学生还是十分稀少和珍贵的,本来她有留在大城市工作的机会,当时省城的几个省直机关都点名要她,但她有感于家乡教育的落后,而且自己是学教育的,她感觉家乡更需要她,返回家乡教学也更能够发挥自己的作用,于是最后她还是毅然决然地返回汶川家乡支教了。周老师先后在几个山村小学支教了几年,之后才进入岷江中学工作,这一干就是三十多年。这期间她也有调往大城市工作的机会,但她都拒绝了。周老师现在是岷江中学英语教学组的组长,英语教学专家,很受学生们爱戴。她皮肤白皙,烫着短发头,神色间散发出一种古典知识女性的气质,同学们私下都说周老师像是民国电视剧中走出来的女子,如果不是眼角略显的鱼尾纹和鬓角已经花白的头发,完全看不出她已经是五十多岁年纪的人了。
果然不出清平所料,周老师这次让他来,就是关于他的糟糕的英语成绩的。清平一直是班里的尖子生,很受学校和老师的重视,已经被学校列为考取名牌大学的培养对象。他各科的成绩都很优秀,只是英语成绩一直不见起色。作为班主任,尤其是作为他的英语老师,周老师觉得很有必要和清平谈一谈。
然而让清平没有想到的是,周老师对他说他这次的英语考试没有及格。清平听说如此,羞愧地低下了头,他双手捂着脸孔,陷入了沉默。周老师翻出清平的试卷,接着说:“你知道么,你这次的英语听力成绩是零。”清平豁然抬起了头,震惊地看着周老师,目光中充满难以置信的神色。周老师将试卷递给清平看。清平接过试卷,捧在手中,视线已经变得一片模糊了。
接下来,周老师语重心长地和清平进行了一番谈话,询问了一些他的学习情况,鼓励他不要气馁,并给了他一些学习方法的指导,还送给了他一本关于英语听力的书籍。最后周老师对清平说:“你是学校的重点培养对象,但以你现在的英语成绩,是很难考上一所好大学的,你必须把英语这块短板补上来才行。”
清平怀着一份感动,离开周老师的办公室,心情沉重地返回教室上课去了。下午放学后,同学们都陆陆续续离开教室去食堂吃晚饭去了,教室里只剩下了清平一个人。他依然埋在书本间演算着一道复杂的解析几何题目,草稿纸凌乱地散了一桌面,他紧皱着眉头,时而停顿笔头摇头苦思,时而面露笑容,急速书写,他完全沉浸自己的思路里,不弄个水落石出他是不肯善罢甘休的。经过长时间的演算,他最终推导出了正确的结论。一种小小的成就感鼓荡着他的心胸。因为他刚才演算的这道题目,就连几何老师都被难住了,他应该是全年级第一个解出这个题目的人呢。
此时,一缕落日的霞光从窗户里斜射进来,照耀在他的脸上,他消瘦白皙的面庞显得有一丝疲乏。他逆着霞光,长时间地盯着窗外远处的山峦,由于高度近视,他的视线有些模糊,就连山脊线也变得平滑柔和了,漫山遍野的绿色,盈动在他的眼波里,逐渐缓解了眼睛的干涩。他收回目光,又戴上眼睛,拿出英语老师送给他的那本英语书籍,随意翻了几页,却又无心看下去。面对英语,他总想逃避。便索性将那本书合上,简单收拾了一下凌乱的桌面,走出了教室。
走在暮色中的校园里,他才感觉肚子有些饥饿,看看天色,知道已经过了吃晚饭的时间,便索性不去食堂了。他想一个人在校园里走一走,这座他已经呆了两年多的校园,至今也没有好好逛过一回,习惯了每天“教室——宿舍——食堂”三点一线的学习和生活,他今天想在校园里走一走,哪怕给自己浪费一点点时间。他现在突然感觉有些失落和迷茫,他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他怀疑自己将来能不能考上大学,更别说自己理想的大学了。他想要捋顺一下自己思路。今年他已经过十八周岁了,按虚岁算已经十九岁了,已经完全是一个成年人了。他要对自己的未来,对家庭对父母负起责任,他不能够让亲人们失望。
不知不觉,清平又来到了校园里光荣榜的展览栏前,这几乎是他每次烦心的时候都要来的地方。他一边散步,一边从前往后看过去。今年的光荣榜比往年又变长了一些。他的手指在展览栏的玻璃上缓缓地滑过,最后停在了末端的一个位置。这是一个空白的展览栏。他紧闭着嘴唇,目光久久地盯着这个空白的位置。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和信心渐渐从他心底升腾起来。他希望,他坚信,明年的今天,自己的名字能够出现在这个位置。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教学楼里亮起了灯光。清平到校门口的小摊上买了两个烧饼,一边吃着,一边走进了教室。晚上原本有三节的自习课,但为了赶课程,前两节学校也安排了教学计划,今天晚上上语文课。上课铃刚响过,整个校园便迅速安静下来。上课不久,同学们正在聚精会神地听语文老师秦老师讲课,这时就看见班主任周老师出现在教室门外,身后站着一个陌生的女学生。周老师向秦老师招了招手,秦老师会意,让大家先上自习,自己就走出了教室。同学们精神稍稍放松下来,有的同学扭着头,不住向外边瞅视,教室里响起一层细密的议论声。清平却无心关注外边发生了什么事情,他马上低下头来,埋在了高高叠起的书本后面,开始自己复习功课。几分钟之后,就听见班主任周老师的声音,她站在讲台上,拍了两下手,说:“同学们安静一下,我讲一下,今天咱们班来了一位新同学,以后就是咱们班的一员了。”清平从厚厚的书本间抬起头来,用手扶了扶下滑的眼睛,只见教室门口站着一位瘦瘦弱弱的女学生,因抵着头,看不甚清楚面庞。
“来,自我介绍一下吧。”周老师向女学生招了招手,示意她站在讲台上。
女学生却始终低着头,向前迈了一小步,却没敢走上讲台,她抬头看了大家一眼,瞬时脸庞就红到了耳根处,似乎张了一下嘴,但没发出声音,就又迅速地垂下脸来。周老师看她害羞而紧张的样子,和蔼地笑了,对大家说:“还是我来介绍一下吧,她叫乔木,是从省城转过来的学生,以后就是我们这个大家庭的一员了,大家要多帮助她,关心她。”介绍完之后,周老师安排那个叫乔木的女学生坐在了教室后面的一个空位上,那里正好有一个闲置的座位。
白炽灯明晃晃地照着,女学生穿过课桌间的通道,走向教室的后排。有那么一瞬间,她抬起头来,眼睛向教室里望去,那么多那么多的眼睛都在看着她。她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的惊恐与不安,她似乎在搜索,在寻找,想要寻找一个熟悉的身影依靠过去,但她知道,这里的每一个人,至于她,都是陌生的,不可测的,她甚至有一种强烈的想要逃离的冲动。她面颊绯红,纤秀的身体飘过去,她感觉自己仿佛失去了双腿,被众人的目光哄抬着向前移动。
在这众多的目光中,杨清平只是向她不经意地瞟了一眼,然而,在他的目光与那个女生的目光碰触的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他感到一丝丝的难过,一丝丝的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