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北真的又打电话回老家,重新选择了一个领结婚证的黄道吉日。这个日子较那个8月15日大大提前了。我们一起翘首等着那个日子来到,在心里翻着倒计时牌。离那个日子还差三天时我忽然翻日历发现那天是星期六,星期六人家民政局不上班,到哪儿去领结婚证呀?向北说,你看你看,多么糊涂,竟忘了考虑这个。我说那就提前一天或拖后两天去领吧。向北说,不行,一辈子就一回,宁愿迷信这么一回。我说,如果大家都像你这个样子,民政局结婚登记处就用不着五天工作制了,干脆拿本黄历翻着,光选取那适宜婚配的黄道吉日去上班就行啦,以此类推各行各业都要有这么一本黄历,根据职业特点来选择行动的日子,如果黄历上说今天不适宜说话,那么今天就是有课也不能上了,我倒很愿意按黄历去上课,那样上课的次数肯定要少。向北又打长途电话去查黄道吉日了,这个物理学硕士,这个爱因斯坦和牛顿的崇拜者,我搞不清他究竟是个唯物主义者还是唯心主义者。
向北很郑重地告诉我他父亲曾是村里的民兵连长,连村长都怕他几分,所以他们家在村里也是贵族呢。我听了肃然起敬,心想大约贵族之家的婚事就要比平民之家的婚事隆重和麻烦些吧。
就在第三次选的那个黄道吉日的前一天的上午,我坐在办公室里翻阅我们这个城市的晚报,晚报是昨天的,上面标着6月28日。我在中缝里读那些征婚启事,我一边读一边想,我们用的应用文写作教材里竟没有征婚启事的写法,这实在是一大失误,在修订本里应该补充上。在我领结婚证的前夕,我那么爱读这些征婚启事,这时候我心里很怀了一种优越感,天底下还有那么多男光棍女光棍呵,他们还不如我呢,我用不着到这上面来登广告,这辈子也许都用不着了,我马上就要把自己嫁出去了,这是我二十八年来取得的最大成就。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读别人的征婚启事才会倍觉有趣啊,我的目光贪婪地一行行读下去,一直读到最后一则。最后一则是这样写的“某男,28岁。出身高贵。硕士学位,某高校教师。身高1·78米,体重67公斤,面貌端正,性格刚毅、宽厚。月薪1100元左右,另外还有兼职报酬300元。有一室一厅住房一套,彩电洗衣机各一台,变速山地自行车一辆。欲寻一位有文化品位、气质高雅、容貌秀丽、身材苗条、性情温柔、善解人意、孝敬老人、喜欢小孩、善做家务、擅长烹调、吃苦耐劳、充满自信自立自强自我的独立精神、有一定作为、最好是在外企工作的年龄不超过28岁的白领丽人为终身伴侣,属牛的最佳,属龙的除外。联系电话XXXXXXX,传呼XXX呼XXXXX。”
我看了这则征婚启事觉得很好玩,首先这个男人很看重自己屋里那点点财产,如果他是个农民,那就得将家里的三间瓦房、一头牛、两只母鸡和一台手扶拖拉机悉数写上了。其次,这个男人想找的女人得是个全能冠军,既上得了厅堂又下得了厨房,既有现代女性风情又有传统女性美德,有才有貌有德有性格,还要中西合璧。再次,这个男人是满心打算着让老婆挣钱养家的,他所提倡的独立意识,使我不禁想起鲁迅先生说的“穷教员养不活老婆了,于是觉到女子自食其力说之合理,并且附带地向男女平权论点头”。看来这个男人就是如此的。最后,这还是一位有点儿迷信的男人,相信命运相克之类。看着这则启事,我就觉得这个男人这辈子非打光棍不可了,他要的那种女人还没出世,即使真的有符合他这些条件的女人找他,那这女人一定有神经系统的毛病,也许曾经煤气中毒过,导致脑神经部分坏死,在某方面失去了思考能力。我就这么想着,忽然注意到那则启事最后面的电话号码和传呼号有些熟悉,那种熟悉是一种陌生的熟悉,就像你突然在电视屏幕上看见了一个天天见的老面孔比如你们家邻居,反而觉得有点距离,不敢一下子相认了,须对证一下才行。我立刻拿出电话号码本来对照,把阿拉伯数字念着一个一个地对照--没错,一点儿也没错,那的的确确是向北的电话号码和传呼号!其实那号码都是我早就背过的,我只是为了再查对一下而已。
我一下子觉得天气闷热得要死。我站起身来,把那张旧晚报轻轻扔在地板上,我突然觉得我和向北的关系也还过是这样一张旧报纸,是完全可以随手扔在地上的,让它随风而逝,最终扔进垃圾箱。
第二天一大早向北打来电话,让我和他一起先去学校总务处开证明信,然后再一块去民政局办结婚证。我声音平静地说,对不起,我不想和你结婚了,我改变了主意。向北很惊讶,让我无论如何说明理由。我说,我怀疑你有遗传病、先天性疾病、不治之症,比如脑膜炎,比如脑血管畸形,比如癫痫,比如冠状动脉阻塞,比如视网膜脱落,比如尿毒症,比如肝硬化,比如白血病,比如淋巴癌,另外我还怀疑你患有淋病梅毒艾滋病。向北刚要在电话里开口骂我,我就把电话挂断了。电话铃再响的时候我就没有接。我想如果他跑来敲我的门,我一定不给他开。
让那个白领先生、那个民兵连长之子、那个贵族,去找他的白领丽人去吧,满街都是洒着香水的白领丽人在等着他。我是没有领子的人,而且也不是丽人,谁说我是白领丽人谁就等于是在骂我。让他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现在碗里的没有了,锅里的还没煮出来。祝他打光棍。祝他登一辈子征婚启事。祝他独守空房。祝他性压抑。祝他因性压抑而心理变态。
我终于没有领成结婚证。那个叫向北的男人选择的黄道吉日真的不错,艳阳高照,天空蔚蓝,微风吹拂,不远处的山之轮廓像用铅笔勾画出来的那么清晰,这么一个大好日子,像小时候在作文里写的那么好,可是我下定决心把它辜负了,我闷在屋子里哪儿也不去,什么也不做。我就这样在屋子里闷了下去,并打算闷上长长的一段日子,说不上是快乐还是悲伤,我真的搞不清楚自己应该庆祝呢还是应该哀悼。我一个人呆着,我破天荒没有去找李洁抒,李洁抒并不比我好到哪里去,她在和老古闹离婚,老古不肯离,要和这个婚姻共存亡,而李洁抒声称,不自由,吾宁死。我常常半夜听到他们打斗的声音从下面传上来,那声音在夜间显得格外凄厉,像是要把夜晚撕裂开来。李洁抒来我这里借创可贴和碘酒的时候,脸上、裸露的胳膊和腿上都有不少青紫的伤痕,但她目光坚定地微笑着,像渣滓洞里的女共产党员,她用坚强和憧憬的语调对我说,我必须砸烂我不想要的生活,我相信这是对的,一定要让真理战胜谬误。她那神态和语调使我觉得这话像是一边在监狱牢房里绣红旗一边说出来的,意思听上去似乎是“反动派的末日就要到了,全国马上就要解放,我们要建立新中国!”她再一次来借创可贴和碘酒的时候,我说,都送给你了,反正我又没有丈夫打架,很少用得到这些东西。
看到她身上旧伤上覆盖着新伤,像是旧恨又添新仇,我气愤地说,诗人,你该去找妇联了,按照《妇女儿童权益保护法》你是受保护对象。李洁抒悲壮地说,自由是靠自己争取来的,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什么神仙皇帝。我火了,我说,这个老古也太不像话了,我现在正在给体育系上公共课,如果你同意,我马上到体育系找一帮学生来把这个臭男人狠揍一顿为你出气。李洁抒说,他不值得这么多人为他浪费力气。那段日子我就这样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听李洁抒和老古在楼下吵架,他们这场绝望的战争并没有泯灭我对于婚姻的向往,毛主席说,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必须亲自尝一尝,我还是想结婚,我甚至羡慕结了婚能有个人吵架,现在我就是想吵架都找不着个人呵,我跟谁吵呵,难道我要学唐吉诃德,跟衣柜斗,跟书橱吵么,还是跟电风扇打?
由于我的懒和无精打采,我的屋子越来越脏,散发着一股生活垃圾味,这些垃圾我懒得扔,舍不得扔,后来连我自己也像是这垃圾的一部分了,我和这些垃圾在这屋子里相亲相爱,无论谁来我这里我都懒得开口说话,让这些垃圾替我说吧。最后我这里乱得并且脏得除了李洁抒就不敢让任何人进来了。我失恋了,失恋的气味就是垃圾的气味。我这个倒霉蛋,为什么偏偏叫叶如意呢?我恨死这个名字了,这个名字如今听起来特别反讽。很多天以后我出了门,我故意把自己打扮得丑丑的,比如我穿了一双黑色透明的长筒袜,上面有一圈圈细细的白色道道,它紧紧勒在腿肚子上,看上去很像是苍蝇的肚子,这是我刚刚从夜市小摊上买来的,我买它就是因为它丑。这个时候我就是想刻意把自己打扮得丑起来,我喜欢我变丑了,丑在这时候是强大的,我用我的丑来对付这个世界。
我在校园里无目的地游荡。这是暑假将至的校园,这是即将人去楼空的校园,像一辆快要到达目的地的长途大卡车那样等待着呼啦一下子把货物全部倾倒出去,剩下宁静的空空荡荡。我走在路上常常遇上行色匆匆的学生,他们见了我都恭恭敬敬地打招呼“叶老师,你好!”就连平日见了我从来不肯打招呼甚至绕道走的学生都奴颜婢膝起来,我知道这是因为马上要期末考试了,他们要挣学分,等考试和阅卷完毕他们见了我又会装做不认识了。上学期期末有两个男学生在期末考试临近时,分别问我要不要换煤气罐,告诉我要换煤气的话尽管开口。只有到了快期末考试的时候,我才能意识到我也是个有职权的人物。
我想如果我走着走着不小心遇上向北就好了,那样我就做出视而不见的样子来给他瞧,可是我始终没有遇上他,这让我感到遗憾。
有一天我在游荡的时候不知怎么把房门钥匙弄丢了,我进不了家门了,就坐在楼梯上,呆呆地透过楼梯窗户看着暮色一点一点地降临。我突然发现我在这个世界上是孤苦无依的,连一根稻草都找不到,现在如果有一个男人跑来对我说他爱我,不管是真是假,我一定接受下来并且要对他说我也爱他。我在楼梯上一直坐到半夜,最后才决定下去找李洁抒。李洁抒一个人在家,家里乱七八糟,她告诉我老古刚刚搬走,在单位找了间临时宿舍去住了。我去的时候她正拿着一枚硬币往空中抛着,她说她要占卜一下到底该不该离婚。我说你下了那么大的决心怎么忽然又犹豫了呢?她说,我怕我离了婚,失去了婚姻这个幌子,就像寡妇门前是非多,我的门前也是非多,反而哪个男人都不敢来了,某人更会退避三舍,如果真的那样我会多么寂寞,还不如不离的好。还有,她停顿了一下又说,像我这样一个不会应酬的人,离婚后出门在外就得亲自和人打招呼寒暄说废话敬酒了,那多么累呀,倒不如有个丈夫替我打点着这些事情。还有呢,她说,医学杂志上认为独身者一般都短寿,而正常的家庭生活对健康是有利的,再说啦,你看我长得过于有灵气了,不免让人觉得尖酸刻薄,而人家老古长了一副厚道老实相,离了婚社会舆论肯定会偏向他那一方,我可没功夫走到哪儿解释到哪儿,又不值当地去为这个开个新闻发布会……李洁抒唠唠叨叨列举了很多不离婚的理由,那些理由全都可笑得要命,使我觉得她是个书呆子。我说,不离也好,暂时分开住一阵子也许关系就能改进了,你看看我现在这副丧家之犬的样子,还是别成为我这种模样的好。可是过了刚刚半个小时,李洁抒又改说这婚是非离不可了,她马上沉浸在对离婚之后美好生活的憧憬之中,她说她离婚后会有很多男人很高兴,她的电话恐怕扣不上了。我插话道,你离婚后我也高兴,我可以常常到你这里来而不必在意什么人的眼色了。李洁抒笑着说,恐怕到那时候我就忙得顾不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