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想起向北给我留过一个传呼号,我随手就不知扔到哪里去了,我还记得他是写在一张淡蓝色读书卡片上的。于是我开始翻箱倒柜地找,我恨不得找个算命先生算一算那张卡片究竟在屋子的什么地方。我找东西的时候所付出的辛苦与我平日里的心不在蔫是成正比的。当我找到那个号码时已近黄昏,我倒很高兴有这么一个找东西的活能来让我做一做,让我感到充实,这比一个人坐在屋里伤感地看着太阳渐渐偏西要强得多。我的传呼内容是“我病了,方便的话请你速到我这里来。”打完传呼我就立即躺到床上去装病。我想起李洁抒患有美尼尔氏综合症,我一直认为女诗人得的这个病听上去又风雅又时髦,是专供才女得的病。现在我倒不妨给自己一个机会,装成患了美尼尔氏综合症,做一回东施。我从李洁抒那里知道这个病的症状,天旋地转、恶心、心跳过速、还有点痉挛。我躺在那里,在想象中尽力让自己变得苍白变得虚弱,像一张纸片那样轻飘飘的,我眼神迷茫,望着一个遥远空洞的地方,我四肢乏力,孤单无靠地倚在病塌上,残阳映照着西窗,风停泊在树梢上,我体内的血越来越淡,心头的情怨越来越重,我没有别的指望,只是等着那个应该心痛我的男人来看我。
我等了很久,既没人敲门,也没人回电话,就从床上起来又打了个传呼,内容不变但语气加重,“我病得厉害,快到我这里来!”然后又回到床上等敲门声和电话,时间一秒一秒地过着,我的生命在这样的等待里一秒一秒地流逝着,我突然发现人其实都是在这样的等待里变老的,头发也是在这样的等待里悄悄变白的。我再次从床上起来打传呼,内容依旧而语气极端“我病得快要死了,你到底来还是不来?”打了三遍传呼,看看表已经是六点一刻了,该吃晚饭了,可是楼梯上的脚步没有一个是通向我这里的,电话像聋哑人一样。我看着墙上的石英钟想,如果六点半之前向北能来到,我就决心和他相依为命白头偕老,可是六点半了,向北还没有来,我心里烦得发虚,心脏似乎在胸腔里失去了肌肉骨骼的依附,只是空空地悬在那里了。我想再等五分钟吧,也许我的表走得快了呢,等到六点三十五,在这之前他能来到就行。可是六点三十五,仍然没有敲门声和电话。我想我再咬咬牙等到七点吧,在这之前他能来到,我就告诉他我爱他。可是七点整他还是没有来。我很恼火,心想,他就是来了也晚了,他如果来了我就轰出他去。这会儿我对所罗门装到瓶子里扔到海底的魔鬼非常理解,在第一个世纪他发誓,如果有人来救他,他要让那人成为全世界的国王,可是一百年过去了,没有人来;在第二个世纪他发誓,如果有人来救他,他要让那人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可是一百年过去了,还是没人来;在第三个世纪,他火了,就发誓,如果有人来救他,他就杀了那个人。我这么想的时候,到了七点零五分,我那快要腐朽的木门突然被敲响了!门锁是打开着的,早就把门拴别过来的,一推就开,我这样做是为了免去一道开门的程序(如果还能走过去开门,那就说明病得不够重),让一副卧床不起的病姿一下子直接映入来看我的那个人的眼帘。惊喜像一条小溪在血管里迅速流转,七点零五分,我想我的表也许快了五分钟呢,就算现在是七点整吧,那就不必把那个人轰出去了。我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门没上锁,进来吧。”同时在床上调整了一下姿势。向北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我躺在床上疾病缠身的样子,一床散淡地印染着野菊的毛巾被裹着我的身体,人比黄花瘦。他解释他为什么来晚了,他在校外兼职上课而呼机没带在身上,等回到学校宿舍才发现传呼上的内容,就赶过来了。然后他问我得了什么病,我告诉他我头晕、心跳过速,大概是美尼尔氏综合症。他听了这个病的怪名字很是惊恐,问我要不要去买点药吃。等待时那漫无边际的焦灼一下子变成了眼前触手可及的欣慰,我觉得自己是幸福的,有一个人坐在你的病塌前陪着你说说话,这就是幸福,幸福就是这么具体。
我装病装到底,一直装到半夜,装过了头,到最后竟然真的头晕心跳过速起来。我死活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一个人装病装到最后就真的病了。是不是心理暗示过于强烈,臆想就会变为现实?
向北准备把我送到校医院去。他怕我晕得坐不了自行车后座,就决定背着我去。我伏在他宽宽的脊背上,他身上散发着一股青杨树味,那气味真好,让我渴望堕落,渴望说谎,渴望让自己彻底碎裂了,再也不要复原,让我想去因快乐而死。现在他离我很近很近,我却对他充满了遥远的思念。夏天的夜空在我头顶上横着,闪烁幽深细腻的光泽,那些可以辨认出来的星星在我看来排列成了我此时此刻心情的形状。我们在通住校医院途中的法桐树林子停下来歇息,树林子下面是青青草坪。我们都不能再等了,我们都感到必须马上就做点什么才好,要不就无法继续前行。我们都想做点什么,用我们的身体来做点什么,表达那些不能用语言来表达的。还不到盛夏,草地躺上去是熨贴的,并不像想象的那么扎人。我的身体那么哀怨地柔软着,等着对来自另一个身体的问候做出应答,两个二十八岁的身体起初是彬彬有礼地商讨着什么后来就演变成了激烈地辩论着什么,最后又渐渐达成共识。那么多的法桐树冠在脸的上方穹窿般伸展着笼罩着,仿佛天空被满满的法桐叶子覆盖了。我说,你知道,悬铃木么,你知道悬铃木是一种什么树么。他说,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说,悬铃木就是法桐。
校医院的值班大夫也说不太清楚究竟是哪里出了毛病,我一口咬定我患了美尼尔氏综合症,那个蠢大夫就在病例上写了美尼尔氏综合症,然后让我去输液。我喜欢这个叫美尼尔氏的病,无端地觉着它不仅仅是才女患的病了,更是无比渴望爱情的女人才患的病,这是一种美丽无比的病,才华横溢的病。我也喜欢打吊瓶,觉得这样才像个生病的样子。生病真好,打吊瓶真好,一根细细长长的塑料管子一头连着我的身体一头连着一只晶莹透明的玻璃瓶子,我和那瓶子构成了一个简单连通器。我想,如果那瓶子是葛洲坝水电站,那细细长长的塑料管子就是长江,那么我的身体就应当是浩浩东海了。输液整整输了三个小时,夜越来越深,向北一直握着我的手,坐在我身旁。我突然觉得他像岸,他多么像岸。
有课的早晨我被7:25准时叫醒。我倒很想跟那个一直躲在暗处的人聊一聊,我想告诉他一些我心中的隐秘,因为他的机械性和准确性使我认为他已经不像是现实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人了,更像是隐藏在电话线后面的心理咨询台或电脑值班的问讯处什么的了,我对他说话可以没有顾忌。最后我还想告诉他,有课的日子7:25是我一天中最辉煌的时刻,这是爱情时间,它所提供的浪漫和温情不多不少刚好用以抵抗住一天的灰暗和孤单。如果是我的倾慕者,就请尽情对我说出想说的话,玫瑰为什么开花,因为它要开,表达自己心中的愿望没什么错,我这个全世界最寂寞的女人一定会很认真地倾听--如果迟迟不说,也许会后悔一辈子的,说不准哪天我就要和别的男人结婚去了;现在不说更待何时,难道要到耄耋之年才说么?我的好友李洁抒主张在爱情上采取左倾冒险主义,我基本同意。
我骑车来到文史楼下,看见不少人围看一张新贴出来的布告。布告上校长的鲜红印章差不多有小孩脚印那么大。我在上面看见了韩子风和林木木的名字,做为他们的辅导员,我不禁大吃一惊,连读布告时的目光都踉踉跄跄了。
师大字1999第0103号
韩子风,男,1980年9月出生,福建省安溪县人,我校中文系98级汉语言文学教育专业学生。林木木,女,1981年4月出生,山东省烟台市人,我校中文系98级汉语言文学教育专业学生。二人自建立恋爱关系以来,无视校规校纪,经常夜不归宿,甚至利用节假日在学生宿舍同居,造成了相当坏的影响。系方校方进行了多次耐心批评教育,效果甚微。为了进一步整顿校风校纪,加强校园精神文明建设,校方决定给予韩子风和林木木记大过处分。
1999年6月13日
我在系办走廊里遇见了林之瞳。他像根桅杆一样高高地竖在那里,无比从容地等着我走过去,对我说,看到了吧?我心照不宣地说,看到了。他说,你这辅导员打算辞职吧?我说,还是系主任先辞吧。他笑着说,你这是什么辅导员呀,爱情辅导员,从来没有哪一级的学生像98级这样几乎个个是情种,人家都说是你带出来的呢,你是不是以身作则了,学生们都以你为榜样?我说,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明明知道我是个女光棍,二十八了还没结婚。他说,结婚干什么呀,那多土气,可以一辈子光恋爱不结婚么。我轻轻地哼了一声,没再说话。他让我到他的小办公室里去谈一下。我跟在他后面走。林之瞳自从升成系主任以后,就从嘈杂的大办公室搬到隔壁自己单独一间的小办公室里去了,林之瞳是个热衷于和比他年轻的女人开点不痛不痒的玩笑、无伤大雅地调调情的中年男人,一个老知青,一个老三届,一个七七级,长了一副国家栋梁的身材和模样。我和李洁抒是女教师里比较放肆的两个,跟他开惯了玩笑,见他升官后比从前严肃了一些,稍稍端起了点儿架子,便觉得不怎么适应了,说他“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林郎是路人”。有一次他打电话找我有事,他不说“请到我的办公室里来一趟”,而是打着官腔说“请你到领导办公室里来一趟。”我当时就火了:“我不知道领导办公室在哪里,请你告诉我它的门牌号码!”现在我就正跟着他走到领导办公室里去,房门暗锁在背后很自然地带上了,他又立即返回去把房门大大敞开来,嘴上还解释着是天气太热云云,然后才坐下去和我说话。其实阴着天的大清早,根本就不热,我知道此刻就是数九寒天他也会大敞开房门的。林之瞳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松紧有度、圆润练达、成熟得刀枪不入的男人,他比一般男人更喜欢时时表现出一点洒脱或放浪,带出点才子相来,这有时很能迷惑女人,但这些都是有限度的,其限度就像用水银柱测量得那么精确着,他同时又比一般男人活得更加小心翼翼,更有正人君子相,懂得怎样把一切影响仕途的因素统统消灭在萌芽状态--他可不能关起房门来和一个年轻点的女教师说话,要是别人知道了说些闲言碎语就不好了,要是这个女教师对他有所企图就不好了。
我认为校方对韩子风和林木木处理得过重,根本没有必要记大过,其实警告一下也就过去了。中文系学生一入校就让人家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俅。”光允许人家念,为什么单单不允许人家想和做?这样未免太虚伪了。林之瞳说,有你这样的老师,才会有这样的学生。我说,我并没有鼓励他们一定要去做出点什么来的意思,我只是说处理得过重了。林之瞳板着脸毫无同情心地说,谁让他们硬往枪口上撞呢,再说现在的学生也太没有廉耻之心了,素质也太差啦。我认为林之瞳心理变态,想当年他和他那艺术系舞蹈专业的夫人在西北某个大学里谈恋爱的时候据说也是轰轰烈烈的,在那个尚属保守的年代几乎因此影响了入党和毕业分配,不料现在自己刚刚上了点年纪就成了九斤老太。
那节课我看见韩子风和林木木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一起,而是一个坐在阶梯教室的西南角,另一个坐在东北角。我有气无力地讲了一节应用文部分通知和公函的写法,第二节课给出一堆材料让他们写一个会议通知和一份公函,结果有好几个学生在通知里或者没有写清楚地点或者干脆忘了写地点,我说,你不写上地点,让人家到哪里去开会呀?在写公函的时候有一个学生在末尾写到“为盼早日复函”,我读不懂是什么意思,还有将“恳切”的“恳”写成“垦”的,用土去恳呵。好不容易熬到下课,我一边收拾教案一边说,今天就到这里吧。我的人还站在讲台上,我的话音还没落地,就见一个高高的黑影迅疾地从我眼前掠过,往教室门口猛冲过去,紧接着林木木小小的身影就从另外一个角落跳起来跟着窜出去了,由此可见先前冲出去的那个高高的黑影一定是韩子风了。随着咚咚咚咚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感觉他们一定是出了楼门。同学们一下子都涌到窗前往外观看,看到男的在前面猛跑,女的在后面猛追,路上许多人都在看热闹,大家只在爱情影片上看过慢镜头处理的男追女,从未见过女追男。韩子风同宿舍的一个男生对我解释说,最近韩子风提出要和林木木分手,林木木死活不答应,韩子风为了躲避林木木,已有半个月不来上课了,今天是辅导员的课,不好不来,来了又怕见到林木木,所以一下课就赶紧逃跑。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们俩不过是故伎重演,据说上学期期末林木木刚刚开始追求韩子风的时候采取的就是这种办法,只不过那时候他们没敢在我的课上这样做,而今却已是什么都顾不得了。林木木可以说是个袖珍女孩儿,长得小巧玲珑,什么都比别人小一号。但是他的信心和决心似乎与其身体正好成反比,比别人又都整整大出一倍来。韩子风是她硬从本系一个叫怀颍的97级女孩子手中抢过来的。林木木追求韩子风简直就像董存瑞炸碉堡、黄继光堵枪眼那么英勇。她对韩子风直截了当地说:我爱你,你也要爱我。韩子风想,谁规定过我必须非爱你不可呀?于是他见了她就躲,于是呢她就围追阻截,像打游击战一样。往往刚刚宣布下课,话音还没落,韩子风就抓起自己的东西往门口冲去,比老师出去的还要早,第二个冲出去的一定是林木木,他俩男的在前面猛跑,女的在后面猛追,一个逃爱,一个求爱,脚下生风,像跑越野赛一样,从文史楼里面一直跑到主干林荫道上,继续跑,跑到操场上去,跑到学生超市里,还在跑,又跑到河边,跑到男生楼……林木木只有在韩子风进了男厕所才不追了。一旦被追赶上了,韩子风就只好不动声色不置可否地望着她,一副等候随意处置的样子。林木木等着他答应,不答应就不准他走开。两个人如此对望了一会儿,林木木就开始流泪,哗哗地流了满脸,又凄婉又悲壮。这样子重复到第四次,韩子风终于有些感动,答应交往一些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