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让任何人知道。
离开“嫦娥站模拟月球基地”,他坐着电动轮椅已经行走了一个多小时。这耗费了他很多力气,他原本垂垂老矣的身体几乎竭尽了全力,但是为了生命的最后尊严,他拼力坚持着。
这里已经是很偏僻的去处了,公路上已经基本没有了过往的车辆,周边也已经很少有村落。
爬上一段缓慢的坡路,公路被夹在两个小山包之间,两侧的树木异常地茂密起来。他停下电动轮椅,慢慢站起身来,费力地将轮椅翘起前轮,越过公路边缘的石阶,然后他沿着一条荒芜的小路将轮椅推进了树丛。当他和他的轮椅走过之后,两侧灌木丛茂密的枝条立即重新伸展过来,掩盖了他和他的轮椅的行踪。
他将轮椅隐藏在灌木丛中,自己背起一个事先备好的背包继续在树丛艰难地中前行。
这是他数年以前就已经谋划好的路线:距离在他的能力所及范围之内,隐蔽,无人打扰;安静,风景优美,在这样一个幽静的角落与人世告别,起码还有点小优雅。
大约辗转前行了四五百米的光景,灌木丛变成了一片高大的松树林,地面上的草变得低矮和稀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厚厚的积年的落地松针,脚踩上去软软的,有一种塌陷的感觉,发出轻微的声响。他喜欢这种塌陷的感觉,喜欢这样的声音,也喜欢这里的空气的味道,他停下脚步,深深滴吸了几口清新的略带有松树味道的空气,然后从背包里取出一个旅行用的充气床垫,铺在一块较为平坦的空地上。
充气使用的是一只脚踏的气泵,用不了太多的力气,眼下的他还能够做到。他就是要在自己还有能力的时候完成这次旅行,时机的选择很重要,不能等到自己无法走动,那样就前功尽弃了。这是一次终极旅行,为此他已经规划了几十年,也已经实际筹划了数年的时间,他的一生当中有过一些成功,但是更多的却是失败,这最后一次的旅行是他对自己人生的总结,是他对人世的答谢,绝对不能够功亏一篑。
气垫床充好了,他用双手扶着旁边的一棵松树,剧烈地喘息了一会儿,等到喘息慢慢平复了,他才在床垫上坐了下来。背包里有两瓶饮水,和一罐啤酒,但是没有食品,因为他不希望自己的胃里存在没有消化掉的食物,那样可能会造成不必要的难堪。
啤酒有些苦涩。这有些像人生,尽管苦涩,可是人们却对它充满了迷恋,恋恋不舍,从来都不愿意放弃。但是不愿意放弃,不等于可以永远地不放弃,当时间的大限到来的时候,他选择了明智。做出这样的决定的时候,他的头上才刚刚长出有限的几根白发,那时候他还年富力强,还雄心勃勃,然而偶然的机缘,让他看到了医院,看到了医院里风烛残年苟延残喘的老人,让他看到了生命的顽强与脆弱,看到了作为人的尊严在生死线上的挣扎。那时候,他就突然下定了决心要维护自己最后的尊严,他把这看成是自己一生的终极目标,是一生当中最大的成败得失,他觉得在这件事面前,自己一生当中所有的荣辱得失都已经无足轻重了。从时候起,他就开始暗中计划着今天的行动了。
喝过了水,他感觉身体重新获得了一些力气,于是他开始在充气床垫的上方支旅游帐篷。这是他计划当中绝对不可缺少的部分,也是他最后的尊严的一部分。他特意选购了一顶蓝色的帐篷,颜色比较深,没有普通旅游帐篷那种鲜艳的色彩。这样即可以为他阻挡松枝间偶然透过来的过强的光线,阻挡被风摇曳的松树掉落的松针,以及随时可能不期而至的雨水,同时也可以让他不会过早的被发现。
他终于可以安静地躺在松软的充气床单上享受人生了。松林里安静得没有任何声息,掉落的松针在半空中飘舞,仿佛在召唤着他对过往的回忆。过往的一切,曾经的一切,开始飞快地在他的脑海里一一闪过。母亲柔软的胸怀,父亲厚重的大手,第一次触碰草丛里的蚂蚱,第一次趟过村边的小溪,第一次心跳的牵手,第一次???
松林里慢慢地开始充满了柔和温暖的光,这光的颜色是他从未见过的,像是金黄又像是粉红,还像是冬日的暖阳。一切人世间的美好,一切人世间所没有的美好,一切想象得到和想象不到的美好,全部都被揉进了这美丽的光,这光包裹着他,笼罩着他,渐渐地他感觉自己拥有了人世间所有的幸福,所有的荣耀,所有的爱抚,所有的愉悦。
他不由自主地从身体里站了起来,被那温暖的光托举着,不由自主地在光的无限的爱抚当中缓缓地向上升腾。他回首看着安详地躺在气垫床上的自己:虽然苍老,但是全身上下保持着整洁,面容安详,仍然隐隐显露着着年少时英俊的轮廓。他的内心此时充满了无限的满足感:终于,我维护了自己的临终尊严,我依然如此安详,如此满足,如此坦然自若;终于我被幸福包裹着,告别了不得不告别的、曾经恋恋不舍的一切。我曾经那样热烈地,疯狂地热爱和珍惜着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于是我选择了坦然地有尊严地勇敢地接受。当然我很失落,当然我很遗憾,可是当必然要来临的终于来临的时候,当必然的遗憾终于遗憾地降落的时候,我为什么要悲哀,为什么要哭泣,而不是勇敢地迎上前去接受必须接受的现实呢?我已经走完了自己的一生,七八十年的一生,不算完美,有很多缺憾,有很多失误,有很多欢乐也有很多悲伤,但是我为我的生命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这样的一生应该算是不十分完满的完满的一生,当我转身去迎接这环抱着我的幸福的光,不论有无再生,不论我的灵魂是生是灭,我都无怨无悔,欣然而往,在这同时我的内心充满了愉悦???
他转身向着光的深处望去,那里闪烁着迷幻一般的光亮,无数洁白的天使在空中舒缓地舞蹈,无数花朵从空中缓缓飘落,母亲伸出温暖的双手,父亲展开慈祥的微笑,哦,还有曾经的恋人,他爱过的,爱过他的???
那就是天堂吧?
他再次回身看了看躺在松林间的自己,轻声说了一声:“再见!”然后在幸福和愉悦的光的托举下,缓缓地朝着光的深处,朝着远处的亲人,心情怡然地飘过去,飘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