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哪处,都有人对我说,今年bonnerécolte(丰收)。这是我希望看到的,当然我由衷地高兴。可我决不能让鸟破坏了丰收,尽管大家都行动起来了,我怕出现死角,所以我们全体中国专家到几个片轮番循查。金凤更是忙过不迭,她骑着摩托在田间不停地穿梭,发现哪里势力弱,就响起铜锣给别人火力支援。我真不知道她哪来的这么大的力量。我似乎听到农场四处都响起了当当铜锣声。
那晚金凤拉我到堤上散步。雨季里我们很少上堤。夜空很清洁,像是雨水冲洗干净的。月儿很圆,清亮的光辉照得夜迷迷朦朦。如我们相识的那些日子一样,金凤的目光脉脉含情。她感叹时间流逝得太快。她说,你们来时,这里的地都还荒着,耕地、播种、插田、施肥,眼下又到了收割的季节。
我也觉得时间过得太快,我们好像相识在昨天。
金凤说,我倒觉得那是很遥远的事了,好像一切还要从头开始。
她抬头望着天空,像在寻找那两颗情侣星。月朗星稀,我还是隐隐地看到了那两颗星,相倚相偎,仍挂在99号金凤花的树梢。金凤说,它们怎么失去了很多光彩?
我解释说,因为月亮光太强。
她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一个道理。顿时我发觉自己做了一个笨拙的解释:她会想到谁是月亮?于是我岔开话题,谈起了丰收,谈起了农民会有些什么打算。我说,我给这里的农民算过账,他们的收入比我家乡的农民还高。
金凤说,他们吃不了那么多粮,要卖出一部分。那边河有粮贩子过来收购。今年粮价要上涨,因为K国缺少粮食。
我说,这些可怜农民,也需要钱,改变自己家里的贫困面貌。
金凤说,你还不完全了解这里的人。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们缺乏改变贫穷面貌的决心和勇气。她说起这些,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她让自己平静些后补充道,他们应该会觉悟,认识到贫穷是可改变的,渐渐摸索到改变自己命运的途径。
这本来是金凤的精神支柱。她其所以能在这片贫穷的土地上坚持下来,是因为她立志要为改变这片土地的命运贡献自己的力量。
河水涌向堤岸,浪花溅起的水沫扑到了我们脸上。往日清晰可见对岸边防哨所的灯光,因河面加宽往后移,现在只留下黑黢黢的远山轮廓了。看着激流黑浪,自然想到那个可怕的夜晚。我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它,我爱的是身边的金凤呵,我为什么还去想那个夜晚?我应该忘记那一切。我所做的是一个有道德的人应该做的,我没必要也不应该把它放在心上。我心里装的只有金凤。话虽是这么说,可最近我们之间是不是少了一点激情?爱缺少了激情,这是给爱亮起的危险信号。她爱这片土地、爱农场,与爱金凤花和我,应该是统一的、联系在一起的。她难道发现了这之间有不协调、有不统一、甚至相矛盾的地方?
我们到了映花潭。今晚映在潭水里的红花格外艳丽。
我又提出到潭水里去游泳。
她笑道,我们一块从黑石礁游到了岸边。
我说,那是个梦。这次我要实实在在抱着你下水。
她更加笑了,实实在在?映花潭本来是一潭梦幻化成的水。
我问,你有个这体验?
金凤嗔怒道,你胡说,我跟谁去体验?
我将她抱在怀里,说,我知道,你只答应过我到映花潭结合。
金凤说,我们已经结合了。
我不会受那梦的骗。我抱起她往潭水里走。
她挣扎下来说,下潭水好比你说的入洞房,可不是你想的这么随便。
你说瓜熟蒂落就是时候了,现在连稻子都黄了。
瓜熟没熟,我会感觉得到的。
我又抱起她,说我感觉瓜已经熟透了。我亲她,脸有苦涩味。她哭了,我问,你为什么把痛苦窝在心里,不让我为你分担?
她紧抱着我,浑身痉挛般地抽动。
我送她回家。我说我想喝杯咖啡。她让我进她房里,随后关了门。她用电咖啡壶煮了两杯。我看见挂在门后的铜锣问,你知道它本是干什么用的吗?
驱鸟用的。我爸见我敲不锈钢盆赶鸟,请人从中国带来这样一面铜锣。
我说出了它的实际用途。金凤笑道,它还有驱赶人群的作用。
我莫名其妙,问,人怎么会怕铜锣声了?
她说,我看过你们录像片,有人戴纸糊的高帽子,像是大厨,胸前挂一块牌子,可能是写了当日菜谱,引来很多人,一定是他的菜做得可口。他就是敲着这样一面锣,驱赶围上来的人群。大厨叫卖,这真是个很好的促销办法。
听她所说,我捧腹大笑。喝完咖啡我要走,说明天清早我和她一快下地。她说我没必要起那么早。我说,对你必要的事,对我同样必要。
次日天未亮,我到村口等金凤。我听摩托的发电机声,就知道是她来了。她肩挎大锣,见面就告诉我,她夜里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法子治鸟。
我笑道,比我从中国订购一千面铜锣的法子还好?
是一千面铜锣,但不用到中国订购。
当地能制造出铜锣来?
我能制造出来,不过要请陈卫东师傅帮助。
我立即猜到了她想出的办法,不禁赞叹道,妙极了!我说我们现在就去找陈卫东。
她说,现在天还没亮呢,你那样急干吗。
这时大路上人如潮水般往稻田涌去。金凤哼起了一支法文歌“清泉”,她那样高兴,一定是想起有了她的发明,大家以后就不用这么早起了。
我们停了摩托,沿主堤步行走去。我说,你整个晚上都在想如何驱鸟?
金凤说,这靠一时的灵感,那用很多时间去想?
这时,东边天空出了五彩云霞。金凤脸上映着红光,真是朵美丽的金凤花了。我拥着亲她的脸,说我像是吻着了一片朝霞。她显得很激动,说我看见了你内心的那朵金凤花仍没变呀。我有些抱屈,说本来就没变过呵。我们拥抱亲吻,静静地,过了不知多长时间。金凤突然推开我,惊喊鸟。我看到晴空里飘来一团乌云,向我们的稻田靠拢。她敲响铜锣,啊啊地喊。她像是一个庞大的交响乐的指挥,顿时整个稻田,也可说整个大地都啊啊声一片。
上班时间,我们去农机站。陈卫东听了金凤的想法,说技术方面没什么难度,要用的导线,库房里有,高音喇叭是关键。金凤说我负责去采购。陈卫东说干就干。他组织机修组的人到田间布线,也不用栽电线杆,导线就固定在金凤花树上。这样工作进度很快。
我担心金凤一时难买到那么多高音喇叭。她这一天都在外面跑,我吃过晚饭去看她,她不在屋。恩里贾巴说她中午都没回来吃饭。我等到她九点多钟才回。她说,现在为了避免躁音污染环境,工厂几乎不生产这种高分贝的喇叭了。最后到邦戈尔军营,打听到K国D市陆军后勤部仓库有买。
D市离边境有两百多公里,回来又可能晚,要遇到夜渡的问题,我油然生出一种后怕心理,说,我们到N市去买,那里的后勤部门也许有。
金凤说,现在不是也许,而是要十拿九稳。我们没时间浪费了。再说,要是下雨,在路上还要耽误时间。
我说,要是夜里过不了河,也要耽误时间。
她终于明白了我的担心,笑道,夜渡更好,要是翻船,也是我和你。
我也开心地笑了,说,洪水最好把我们冲进映花潭里。
她伸出食指刮我的鼻子,你想得美。
虽然轮渡要到八点钟起锚,但我们还是六点多就出发了,排到了第一。不一会儿,几辆意大利筑路队的车子排在我们后。金凤下车打听蓓杜马,最近一个星期没她的消息了。有人说她回意大利了。她在一个晚上来专家院,说她要回国探亲,她手头还有很多事,连我的房都没进就走了。我没把这事告诉金凤。
过了河,一条柏油路直通D市。D市是K国的贸易中心,相邻的几个国家都到这里来进货。我们找到陆军后勤部,把库存的高音喇叭都买了。
吃过午饭,我问她想不想到城里转转,她说趁早往回赶。我其实也无心玩。我给车子加足油就上路了。走了一半的路程,不知哪来的那么多青蛾往挡风玻璃上撞。我试图用刮雨器清扫,结果更糟糕:挡风玻璃成了调色板。我无法行驶了,只好停下车,找水冲刷干净。我以为虫子还要扑上来,便备了一桶水擦玻璃。可当我重新上路,青蛾奇异地不见了。我们赶上了末班轮渡过河。
第二日变了天,我们冒雨安装喇叭。陈卫东把总开关装在一棵大的金凤花树上。农场通知大家不用上地里驱鸟了,有些人不太相信艾丝丹的发明有那么大的威力,仍守在自己的田边,严阵以待。当听到平地而起的铜锣声如万炮齐发,那一团乌云像被飓风驱散,一群妇女拥着金凤,将她高高地抛起。
那晚上,邦戈尔举行舞会,庆贺这一重大发明。金凤要我陪她去。
我说我跳不好当地舞。
她说没关系,有你陪在我身边就行。
我们吃过晚饭出来,很多人聚集在村口,在月色照亮的一片空阔地上跳了起来。有人发现了我们,拉我们和他们一快跳。我们本要到中心舞场去的,看大家这么盛情,不好拒绝。进入舞群,我像卷入一股旋流,随着他们不拘一格地扭动。在节奏感很强的羊皮鼓声中,一个女歌手用那种直嗓喊叫,唱着当地流行的一首民歌。他们跳得忘乎所以,男女肚皮贴到了一块。也有人来邀金凤跳,但她以要陪周先生为借口,始终没有离开我。到十一点钟,她说累了,我们离开了舞场。在路边的草地上,我隐约看到躺着人,我要上前去看过究竟。
金凤拉住了我的手说,没什么新奇的,他们跳舞跳得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