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两季水稻丰收。
唐参赞通知我,中Z两国政府已正式签订了中国专家在第四农场延期一届两年的合同,要求我们抓紧做好有关的准备工作。我听了这消息,又高兴又紧张:高兴,因为这是我和金凤的期盼;紧张,因为第二期的合同规定的任务更艰巨,要做的繁多的准备工作,堆到我头上,有压得我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首先我得敲定应增加的设备和零配件清单,让国内立即订货。这件工作很复杂。我和金凤配合陈卫东已对农机站库存零配件进行了盘底,对要添置的设备和零件作了估算。下一届要新开垦两百公顷水稻田,相应需要的种子、化肥、农药、燃油、润滑油等物资也应增加。我要有关专家造表,拿到我这里来汇总。
金凤和我把几十页单子上列的机械零件、设备和物资分类编号,再译成法文。我们这几天都工作到深夜。
金凤一点不感到累,她内心燃烧的希望给她无穷的力量。
我们拟定的初稿要送给唐参赞过目,然后打印,传真给国内。我带了金凤去,她心细,一直帮助我在做表。
她带了一大包木棉花送给唐秘,说够她做一对枕头。这是她近来到我们大院拾的。我们到经参处,金凤献上礼品,果然讨得唐秘欢心。她叫厨师给我们准备中餐,见冰箱里只有鸡蛋,忙到家里拿来猪肉和鱼。嘱咐厨师要让我们吃好。往日,赶来总是一碗光头面对付我们,还会作个小小的解释:冰箱里没东西了,明天上街买了菜再吃好的。可收伙食钱时一个西郎都不能少。这晚也没安排金凤睡杂屋。
晚上我们工作到夜里一点多。我们电脑打字都不熟练,因为接触电脑不多,不太懂编辑。我们回房里时,参赞夫妇早睡了。他们睡在南边房子。我轻轻推门,惟恐惊醒他们。我房里灯坏了,金凤要我到她房里洗澡。
我三两下洗完,说没灯怎么睡觉?
你要怎么样?
我睡你这里。
那我睡你那房里去,我习惯熄了灯睡觉。
这时我听到对面屋里有响动,想必是唐秘起来了。我忙钻进自己的屋里。果然听到她在我们门口说,很晚了,你们还没睡?
金凤开了门,说,赶着打完字,明天校对一下,就可以往国内发了。
我也打开门出来,说房里灯坏了。
她说,我给你一条手电。
我说,不用,我能摸黑。
她还是送来了手电。我摁亮,发出一圈淡黄色的光。我摆了摆头,真是可以了,电池用到了这种程度还舍不得丢掉。
第二日,我们在电脑前忙了一个上午。外文部分是金凤打的字,错误较少。我打的中文部分,夜里只顾赶进度,错就多了。我还在学着打五笔,遇上一个难子,费老大的劲才能把它敲出来。吃过中饭我们往回赶。出发前唐秘总忘不了嘱咐我注意安全,这天还列举了血的教训,说医疗队发生车祸,一个女医生遇难。
金凤坐我的车有安全感,她夸我开车稳,不像是年轻人的性格。
在一家南韩开的照相馆前经过时,她要我停车。
我问,我们照个结婚合影?
你神经有点不正常,什么时候都想着那件事。
她掏出母亲一张照片,问,能不能翻拍放大?
摄影师对着光看了照片,说,可以。
她说,我们要赶路,能马上给我做吗?
他说,请等一个小时。
我感到很疲倦,怕路上真的出事,便到法国那家宾馆订了一个钟点房间休息。
进到房间里,一种淡淡的香气,我闻了好舒服。我赤着脚,踩在羊毛地毯上,像有踏在堤坝上那极柔软的草地上的感觉。
金凤倒到床上,说,我们抓紧时间休息。
我在她身旁躺下,说,我现在一点不想睡了。
你刚才不说是很困吗?
这里不是睡觉的环境。
我趴到她胸上,亲吻她的嘴。她抚摸着我的头发,微闭上了双眼。我解开她的衣扣,亲她的乳房。她紧抱住了我的头,我的脸贴到了她胸上,伸手插进她的裙子,摩挲她的大腿。
她在我耳旁说,你还在这里两年,我们结婚,我给你生个胖娃娃。
我听这话,血液都沸腾了起来,我要扯她的裤子。
你忘了,我们的洞房是在映花潭。
金凤坐到了沙发上,说你一个人躺在床上就能睡着了。
不一会儿我真的睡过去了。我梦见和金凤睡在一块,我终于拉开了她的裤子,我压在她身上,她顺从我,分开了她的大腿,我感到我的整个身体都化成了水,都浇注进了她给我准备的那座墓穴里。
金凤把我喊醒,说我们睡了两个小时。
我们取了相,金凤又配了相框。
她说,我要把它挂在房里的墙壁上。下个月就是妈妈五十周岁生日了。
我说,那天,你别忘了叫我和你一块上坟。
国内来电报,说援Z国物资和机械零件设备已采购,即将运到上海码头。这些消息令金凤欢欣鼓舞。
这日下午,她在家做菜,说她高兴,要和我干杯。我少有见她这样兴奋。她脸上闪现出幸福的红光。她说,农场还有你们扶植两年,肯定能自立了。
她把做的菜端进屋里,摆在茶几上。她问是喝高粱酒还是葡萄酒。我说还是喝红葡萄酒好。高粱酒性烈,我想起去年庆祝丰收,她在我们那里喝醉的情景。
我们连干了三杯:为延期干杯,为我们心中的金凤花干杯,为农场的美好前景赶杯。
三杯后,我们都像是饱了。她说,我做了这么多菜,你要多吃些。
我面前的桌上有牛排、炖羊肉、烤鸡、烧鱼块,还有土豆丝、胡萝卜丝、西红柿和沙拉浇奶油的凉拌菜。这道道菜她都是用心做的。
我们相互敬菜,个自的菜盆里都堆满了,还在不停地喊吃呀吃呀。我们太兴奋,怎么也吃不下了。
她让大妈收拾了菜,对我说,明天你要来完成任务。
大妈送来了两杯咖啡。
她端起,一口干了。她用纸巾擦了嘴,说,我给你看样东西。
她打开柜子,拉开小抽屉,拿出一个猩红色漆胶布本子。从那陈旧的颜色和磨破的两角,我猜想这可能就是她说过的妈妈的日记。
金凤翻开扉页,说,这里我妈妈记载了映花潭的故事。说的是黑奴年代,邦戈尔成批的青年被贩卖去当奴隶。他们从邦戈尔乘船离开故乡。姑娘们站在河堤上,挥泪告别在眼里渐渐消失的情人。时光如洛贡河的流水,姑娘们站在河堤上盼远方亲人归来,一年复一年,她们痛苦的泪水汇积在河湾,形成了今天的影花潭。
而哪些金凤花树是怎么来的?
姑娘们终日守候在河堤上,泪水流干了,化作了那一棵棵金凤花树。此后,被卖去当奴隶的青年,和情人在映花潭水里行沐浴礼,男女的心在潭水里融成一块,永远不分离。邦戈尔去美洲的黑奴,到年老都有返回故土,来寻找年轻时在潭水里泡过的心上人的。
金凤将日记本塞到我手里说,你拿去慢慢读吧。
我说,这是前辈留下的心声,我一定会用心领会。你已经读了好多遍了?
我常翻看,好像母亲就在我的身边。
金凤站起来,说,今天是母亲的生日,我们去上坟。
要不要带些酒菜去祭奠?
这里没有这习俗。
那么我们送一束鲜花?
妈妈就睡在鲜花中呀。
总要给母亲一点什么生日礼品吧?
献上我们两人的心,两颗融合在一块的心。
我明白了,激动得捧着她脸亲。
她说,我还得换身衣服。
她略施粉黛,披上了洁白的婚纱,真像是新娘的打扮了。
我说,我是新郎倌,也得打扮一下吧?
你不要去张扬了,就这一身好。
我们走出房间,天已经黑了。黛蓝色的天空缀满了星星。我们手拉手地走上河堤。洛贡河缓缓地流动,朝着当年黑奴消失的方向,那涌动的波声,像在讲述着发生在映花潭里数不清的爱情故事。我们来到了金凤花树身旁。它们细小的绿叶间,红花像从一个个火嘴里喷出。白天看洛贡河,像舞动的一条彩链;晚是看它,像是火龙舞动。
来到映花潭,绿叶红花映在潭水里,给你一个水上水下红花相互辉映的感觉。我们不约而同地抬头注视着挂在99号树梢上的两颗情侣星。
我说,两颗星今晚好像贴到了一块。
她说,这是因为它们今晚要融为一体了。
花豆玛就安葬在99号树下。在我们面前,伴着树蔸,简单地拢起的一堆黄土,没有墓碑,仅有铺盖的一层金凤花的红色花瓣。我与金凤并肩肃立墓前,深深三鞠躬。
金凤悲怆的声音带有兴奋:妈妈,农场今年又丰收了。汉辉领导的中国农业专家组将继续在邦戈尔工作两年,这样,到第四农场可望自立。妈妈,我答应了嫁给他,今晚我们在映花潭里行沐浴礼。
说完,她开始脱衣服。我看着她,一件件脱下,最后在我面前出现了一尊冰雕玉琢的塑像。我呆了。她顺着堤坡往潭水里走去,我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还没脱衣服。我像她一样,把脱下的衣服放在坟头。她在潭水边,待我下来,拉扯着我的手,一步步迈入水中。
我们缓缓向花丛深处游去。我感觉身体的温度在不断升高,像开始在融化。我们仍在游动,像进入了那个我梦中去过的地方。我抱住了金凤的细腰。她搂着我的脖子亲吻,分开大腿骑在我的胯间。我双掌托着她臀部,将那根儿深深地载进她肥沃的洞穴里。
她浑身颤抖了一下,说,汉辉,从此我们心中扎下了金凤花的根子。
我抱起她,躺在红花和绿叶铺盖的堤坡上。
我离开了那块土地,可我的心已融化在映花潭水里了。我和金凤联系太不方便。我写过好多封信给她,可仅收到过她一封信。这封信走了四个月,从美国、南非、法国转过来的。她告诉我,她生了一个女孩,她请了一个保姆带孩子,她的全部精力用在农场生产上。我能想到,她维持农场生产会遇到很大的困难,因为我们订购的援外物资,正要发货,就发生了这种事。缺少另配件,她不可能保障设备正常运转。尽管她不会离开邦戈尔,我还是多次写信要她带着孩子回到我身边来。我以为艾奇方会去看她,通过蓓杜马我才知道,他得癌病死了。她继承了遗产,委托律师,将不动产卖了。她把这笔钱投入到第四农场生产。她的顽强奋斗精神令我十分敬佩。
我很想去看她,去看我那个出生下来还没见过面的小女儿,我应该尽到丈夫的义务,尽到父亲的义务。可因Z国与我国断绝了外交关系,签证很麻烦,我没能够去看他们。而这种渴望之情像火一样烤着我的心。幸亏蓓杜马以我的名义给了她很多关怀和帮助,还往Z国去看过她母女,并给了她一大笔钱抚养孩子。
在孩子两岁那年,我决定去看蓓杜马,从意大利签证到Z国。就在这时,Z国发生政变,引起内乱。我很担心金凤母女的生命安危。
又过了一年,Z国形式稍稳定,我不能再等了。蓓杜马要陪我一块去。她说,N市有意大利使馆,万一遇到什么麻烦,由她出面,会得到使馆的必要帮助。
我们到N市是晚上。记得那年在匆忙慌乱中,我和中国使馆人员撤离Z国时,也是这么一个晚上,转眼又是三年多了。似乎街上的灯变得更加暗淡,有的十字街口没有红绿灯,一些橱窗玻璃破裂,这都是暴乱留下的痕迹。本来是一个脆弱的国家,那还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第二日去邦戈尔,蓓杜马弄来一辆意大利使馆绿色牌照奔茨,她说这样我们在路上更安全些。那段九十公里的土路不复存在了,我们十点多钟就到了邦戈尔。我迫不及待地去见金凤,我想象着这三年多间她的变化。也许她要扑到我怀里大哭一场,向我倾诉我走后她受的痛苦和精神折磨;也许我的小女儿会用陌生的眼光瞪着我,不愿开口叫我爸;也许她不在家里,她正在农机站忙。
我们的车子沿大马路走过,两边本来没像样的建筑,现在只留下断砖残壁了。十字街口,也听不到昔日酒吧传出的噪耳音乐了。我的心沉重起来,感到了这场内乱给当地人民带来了什么样的灾难。我这时最想见到的是金凤母女。
我们的车从十字路口往西。突然我的心像被刀戳了一下:那片金凤花树怎么不见了?我头昏目眩,眼前出现了连环滚动的黑圈。
蓓杜马见我神色问,你怎么了?
我指着河的方向,它没有了。
在马路旁,那个我熟悉的地方停了车。我走出车,跑过去,金凤家的房屋没了,院中央那棵金凤花树也没了,连一点瓦砾都没留下。蓓杜马发现了那三块石头,她用纸巾擦掉上面的灰,仍将它摆成品字形,那晚烧饭的一幕在我的面前出现了。
我听她抽泣道,再也吃不上那样的饭了。
过路的人认出了我,说,艾丝丹小姐死去一年了。
我预料要发生的事真的发生了。我呆呆地望着河堤上那片空白,我想大声地哭,大声地喊。然而我默默地吞下了我的泪水。我问,她是怎么死的?
过路人说,合利松,就是那个农办主任,指挥乱军抢农场的拖拉机,还有发电机,水泵,艾丝丹和恩里贾巴在组织农民保卫农场机械设备中被杀害。
蓓杜马问,她的女孩呢?
恩里贾巴的夫人带着。
我问,那些金凤花树又惹谁了?
被乱军砍伐构筑军事掩体用了。
我到河堤上,看到花豆马坟堆旁,有增加了一堆新的黄土。我趴在新坟上,失声断气地嚎哭,真是痛不欲生,恨不得从此与她长眠,守在映花潭畔。
蓓杜马拉起我,说,你看,这留下的金凤花树蔸墩上,又长出了新苗呵。
我冰冷的心里,透出一丝微热。
恩里贾巴夫人不愿跟我们一块去意大利,她说,这块土地上留有她太多的亲人的白骨,她得陪守在他们身旁。
我带走了我的女儿。她长得很可爱,有些像我,更像金凤。
蓓杜马把她抱在怀里,要孩子叫她妈。
恩里贾巴夫人说,等河堤上的金凤花树长大时,你们要把孩子送回来。这是艾丝丹的遗言。
回N市的路上,我自然又回忆起与金凤相处的日子,止不住热泪长流。
蓓杜马宽慰我,说,你不要过于痛苦,其实这一切,艾丝丹小姐早就有所料,我都向你透露过,你应该还有印象。她说她也难逃脱她母亲那样的命运。她比她母亲聪明的是,介绍我认识了你。她走后,你不至像她台湾老爸一样,一辈子孤苦伶仃。当然也是老天作美,让我们接受了映花潭水的洗礼。
听这话,我更伤心,说,她太为我着想了。
蓓杜马说,当真心爱一个人时,她的心都可掏给他。
(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