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于清和殿,我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安静平和。清和之宁,清河之谐,在这小宫楼中,我已然忘乎所以。
除了记挂阿爹阿娘,我并无忧虑。如此隐忧,我不敢告于王皇后和刘彻,也不敢说于赵信听,怕他有所牵挂。我暗使几个可信之人探访,安顿好阿爹阿娘,虽未宽心,却也稍得释怀。
春来扫雪,点点腊梅虬枝间,我轻轻捣鼓着白雪,淡然扫入玉盅中,望着雪水交融,莹莹如羊脂美玉,我轻呵一气,感觉这天地独留我在此间了。
赵信偶尔过来,我便会在红泥小暖炉中添得一壶“琉璃醉”,案上沏上一壶茶,就着雪天扫的梅花雪,恣意地捋几朵寒梅,撒入滚沸的水中。氤氲水雾透过翠色墨竹茶盘,凝成小珠,翠色茶叶遂翻涌身子,在杯中飘忽游离。
“丹心。”赵信唤我,目光灼灼,“丹心,你真的愿意在这寒宫里长住?”
我搓搓手,喝了口茶,天真冷呢!我对上他眸子,“大哥,刘彻已经是太子,他日他一登位,即使我已身如敝屣,我也会主动请缨的!”
赵信喝完茶水起身走人,却在门口石阶上停住,“丹心,你要居于此间几年?”
我有些失神地看着他,手上茶匙不觉一抖,我忙掩饰,只作没听见。
他叹息着离开。
我抚抚鬓发,眼角又有些湿润了,我咬咬唇,“大哥,我有我的苦衷呀!”
刘荣萧瑟惨淡的光景始终萦绕在我心头,暴室中的“三尺红”如魇咒纠缠着我,更使我无力的是……唉,我无论如何也不愿再想下去。
转眼春过夏至。七夕是我的生日,我已在未央宫中一年半,想起我和刘彻、韩嫣结义之时,三人共誓不求同生,但求同死,而今回想,不禁怅然。
而今,连我的生日都冷清了。多月的闭门不见,韩嫣怨我,刘彻怒我,我却始终冷漠相待。
非我不愿,诚不得已!
指尖轻轻拨转琴弦,那夜《沧海》的余音在我脑中回旋,初时“美人如花君似玉”,而今“雕栏犹在,不见朱颜”,我手指一僵,弦音凝绝。
身形渐长,纵然我使再多的白缟,费再大的劲力裹胸,亦难将日渐凸显的胸部勒平。
四处清幽,翠苔新阶,日子过得舒畅惬意,我又何必怜人自伤?
人生得意,把酒言欢,我何不畅快些?我操起琴,手指如梭,酣畅淋漓奏曲。曲到半处,我便停了手,站起身子斟满酒,独自饮用。
耳鬓有箫音!我不可置信,侧耳细听,箫音丝丝入扣,贯着惊鸿之气,直入耳际。
我不由得苦笑,蛟龙之音,狂而不傲,韧而不僵,正是曲音妙处。听得曲中声,居然有嘲笑之意。第十四章褰裳我心里有气,怎肯落了下风?我端坐身子,誓将未抚完的《考磐》奏完,少时学琴六年虽不精进,但也有小成,此时《考磐》被我越奏越顺,如飞流激湍,直冲云霄!
待《考磐》奏完,箫音也是渐寂,我也沉默。对着皎皎明月,我忽然很是期待,隔着宫墙,那方的吹箫人,是否低眉螓首,暗叹我琴技卓绝?
我胜了呢,我本该骄傲的,可不知为何,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月色轻笼,连带我的心也朦胧。
我凝望宫墙出神,想着箫声出于何处。清和殿林木环绕,独占一隅。离清和殿最近的是建章殿,靠临北墙,平日鲜少有人居住。箫音好似从那方传来的,我不由得猜想,那方是否有少年长身玉立,携玉箫于侧,配剑于腰间?
冷月无声,悄然已过中天。我伸伸懒腰,本欲阖上门扉,却听箫音又起。
我手止不住轻抖,闩门的手停住,静静伫立倾听,一曲《高山》如芳菲初坠人间,透着香寒清冽,隔着月色,我的眼睛萌生水雾。
伯牙子期,知音难觅。我的心如潮水奔涌,又似红日喷薄,我直奔琴架,调试琴音。我粲然一笑,曲尚未起承,心已转合!
我和的是《流水》,琴音不绝,缈缈如缕,我的心,早已飞出宫去了!
师傅也弹琴,刘荣也奏乐,可从来没有谁的箫音令我如此沉醉,浑然忘却时间,忘却自己所在。
箫音渐起,低徊悱恻,我止住雀跃,以琴相和,随箫音遁入幽间,闻曲水淙淙,听细流潺潺。其韵悠悠扬扬,俨若行云流水,我心情也愉快酣畅,好似吹箫之人就在我身侧,我似一凝眉,便能见着他清亮的眸子。
心随神游,脑海幽然浮现荒原中那一双雪狼般的眸子,说不出的突兀!我吓得失了神,一时忘了音韵,琴音戛然而止。
箫音却不为所动,蓄势凌厉,宛如坐危舟过巴山夜雨,一路惊涛汹涌骇浪澎湃,我目眩神晕,惊疑身处万壑之地。涛声过后,便是另一天地。过了万重山后,轻舟徜徉碧波之上,余波激石;小舟再往,游鱼游弋。
我沉湎其间,心如皓月。
空庭寂寂,明花玉净。今夕何兮?七夕夜兮。何欢畅兮,为君故兮。
遥望宫墙,柳枝依依。我往小炉上的酒水里投几瓣夏初的芙荷,再随意撒下几粒莲芯,泉水碧色,清香可闻。
琉璃醉似琉璃,晶莹如琥珀。
我望着杯中倒影,明眸皓齿,却是一脸愁容。我嬉笑念着:“刘丹心,你有本事就踏出清和殿去呀!”
借着酒力,我跌跌撞撞站起,一步步走向梳妆台。
铜镜中人,冠面楚楚,一袭白衣出尘落拓,衬得那腰线分明,如蒲柳细韧;眉形似月,却勾上了深黛,那般刻意的矫饰,难道我真是一男儿郎?
抛下白袍宽袖,拿下发冠,三千青丝如瀑散开,我痴痴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面色晶莹如玉,身姿窈窕,明肌吹弹可破,星眸顾盼神飞。我颤着手攀上自己的腰身,轻轻摩挲胸脯,我第一次这般亲近它,第一次仔细端详它,它已如此匀称、精致,诱人如仙桃。
笑靥如花,明眸闪着诱惑的琥珀光,唇如两瓣桃花,米粒细牙密齐,我的影子竟是如此艳丽!我一时恍惚,心怦怦直跳。
我不过是一区区女子,何苦敢为天下先,何苦不画朱颜?越看自己的身子,我眼前越是迷糊,泫然欲泣。
“是啊!平阳一娇怯女子,还曾对我说过‘我都要嫁人了,再不想他,便要老了’。而今,我若再不扮回女儿装,怕是这辈子真要坐实男儿身份了!”我感慨不已。
犹记得霍织艳身披红衣,娇妍似牡丹开。我若是着红衣,那会是怎生模样?
何须他人作比,我自嘲,着红衣,独爱那身妖娆!
云髻松松绾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玲珑望秋月,今日好时节,天格外的清格外的亮!
望着镜中自己,下巴削尖,依稀可辨得平日模样,我又拾起一面绢纱,掩住口鼻。收拾停当,遥遥望出窗外,未央宫西鼓楼上那面大鼓,安静稳当地放着,月华照映,它似在等飞天仙女飞旋其上。
箫音蓦地更是清亮,欢快如踏歌。心中狂气被激起,我轻晃裙裾,直奔未央西鼓楼。立于高处,凝望渭水之侧,我真似望见了少年立于舟头,青衫飘飞!
玲珑曼舞,点足踏月,我舒展手臂向月,欲乘风归去。颔首回眸,我果见那少年伸出了手,想要托住我翩跹欲飞的身子。
我急转,舞得犹似流星,红衣飘飞,身轻得如抹彩云,又恰似天边的孤鹜,落于秋水长天一色间。我恣意地笑,恣意地舞,将月华的光辉都抢了去。
箫音似自天边传来,如芳菲初坠人间。在《月出》之音中,我已彻底沦陷。
流光清影,飞花满袖。破尽东风,我再无拘束,舞下鼓楼,遥望大鹏扶摇同风起。
“哎!”我急转身,不知如何竟失了足,跌坐在地。
那方吹箫之人似听得我呼声般,箫音戛然而止。
我脚下生疼,挣扎着要站起来,仰头望天,却见前方立着一人,剑眉星目,身材高俊——刘彻竟满心欢喜地立在我面前!
脚底板生疼,疼得我泪花都出来了,不等我闪避,刘彻已面带笑意步步趋近,最后竟是蹲下身子,将我脚尖揽入怀中,轻巧地剥开我的绣鞋。
气息热烈,扑面而来,我不敢说话,甚是慌张。刘彻轻揉着我的脚底板,而我脚心那朵红色的“玉梅”娇艳得似要滴出血来,我心生异样,急着要挣脱。今日出了差池,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还疼吗?”刘彻望我的眼神满是怜惜。他的气息步步逼近,我意念清醒,只想退却。
我害怕地拉扯着衣裳,发髻又在此时松散,青丝散于腰间。
刘彻一只手掂着我的脚尖,一只手轻抬我的下巴,轻抚戏谑道:“你真美。”
我定定望他,他眼含笑意。忽地,他的大手环至我身后,只轻轻一揽,我整个人便被他带入怀间,一头撞进他厚实的胸腔上,他搂着我宠溺道:“孤王真想揭了你的面纱看看,你究竟是如何俏丽的人儿?你可真聪明,知道选此地方幽会孤王!在鼓楼上起舞,如此别出心裁,孤王可甚是喜欢。莫要紧张,就让孤王抱着你回去。”刘彻手不规矩,环紧我的腰,将我拦腰抱起,星眸更是璀璨,“孤王会好好待你。今夕良辰,你的面纱,孤王会当盖头掀了!”
我瞪大眼睛望着刘彻,心底那个“不”字呼之欲出。守着仅存的念头,我憋足了劲挣开,他一个踉跄被我推倒在地上。
我头也不回,忍痛跑开,冒冒失失地乱窜,闪身躲进黑暗中。
四处摸索之下,终是回了清和殿,我立马将那红衣换下烧了,重新束起了发,身着白衣。
当夜有官兵四处寻人,尤爱在掖庭一处晃荡。我心里恼火刘彻,他怎端的放肆,将皇上颜面置于何处?皇上身体渐见衰弛,刘彻长居未央宫就是为了协助政事。他是新立的太子,怎可为了一不明身份的女子坏了规矩,擅入后宫,置自己名声不顾?
宫人也严查专治跌打损伤药物,我无奈之下,只得求助于赵信。赵信未多问,便给我送了药。
“丹心,你也不小了,莫要再这般贪玩。”他板着脸训我,见我无动于衷,又加了句,“并非每次都能如此幸运的!”
“大哥,丹心知道。大哥待丹心好,丹心会记得。”我嘴应着好,心里却存着侥幸。赵信已是刘彻最得力的心腹,有他照承我,我便会无事。
往日我俏皮,赵信多半只会一笑而过,可今日却是神情严肃,颇为不悦。我未多问,可还是暗自窃喜,并无悔意。
刘彻不多日也来了清和殿,想起那夜尴尬,我一时不敢看他。刘彻举手投足间霸气十足,十足储君风范。我与他谈笑间,他还令人搬来了一幅未画完的画像。
“就差点睛之笔了。”我望了望画中美人,眉目还真有几分与我神似,我故作不知,笑着搪塞,“阿娇翁主几月未见,便长这模样了,大哥真是好福气!”
刘彻提着画笔,望了我一眼,本要开始画,可却又放下手中之笔,叹起气来,“美人秋水,怕是怎么画都不对。”
我莞尔一笑,“丹心真是为殿下挂忧。若是太子殿下为这美人食不下咽、睡不安稳,那可怎么办?”
刘彻气恼地转过身子,“她脚底有朵梅花!”
我心里一紧,面上却是不露声色,淡然道:“神人也,大哥怕是梦到巫山神女了吧!”
刘彻不说话,黯然垂眸,命人将画像抬了出去。
不几日,宫里便传太子痴恋神女,执迷不悟,皇上为之龙颜大怒,幸得皇后多加开导,太子幡然悔悟,不再提寻此女之事。
我松了口气,终于给我避过了。
可随我琴音一同沉默的,还有那箫音。自那日后,我再未闻宫中有人再吹奏箫音。我更是确信,那日吹箫的确实并非宫中之人。
多方打探,我得知那日是平阳公主回宫了。随同公主回宫的,还有卫子夫、卫青姐弟。
“大哥,卫青会吹箫吗?”我寻机问赵信。
“大哥不曾知晓。不过,自入代地后,子夫一直在平阳公主家作讴者,卫青则成了公主护卫。”
“那多半子夫会吹箫的。”我心下黯然,自己竟对着一女子弹琴神游。可我又似想到了些什么,急着问赵信:“子夫是在平阳出嫁时随去的?”
“是啊!”赵信点头,“不然卫青怎会舍弃长安大好前程,奔往贫瘠之处呢?”
闻言,我面不改色,心下却是释然。赵信又絮絮道:“近日,子夫当着太后、太子的面,领着舞姬在一面大鼓上跳胡旋舞,可真是惊煞众人。”
我在清和殿平静安居三年,这三年来,宫中并无大事。此时赵信已被刘彻视为心腹,而刘彻也开始展露身手,雄才渐显,皇上甚至不吝惜四字——羽翼渐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