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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猎鹿人的故事(4)

他只好打了赤脚在水中走动。太阳照在背上很热。他索性在草滩上脱光了衣服,一丝不挂在水中跳跃,欲火在身上窜动,他任那家伙昂然而起,而无法抑制自己。直到水中一具枯骨把他绊倒。他把枯骨扔上草滩。这时,头顶雷声开始滚动,崖缝中乌云游窜而出。一个巨雷在崖壁上滚动而下,在水面猛烈地爆开。空气中充满硫磺味。此时,峰腰这一团被乌云浓浓地罩定。而四围的远山仍沐浴在日丽风和之中,色彩由浅绿渐渐到深蓝。深蓝处,便是目力可及的最远地方了。一时忘形,他犯了一个最大的忌讳。平时,人们一旦到这高山海子边连交谈也不敢高声大嗓的,总怕惊动了什么。只有久旱不雨,才到海子边,对山神行过隆重的祭祀,然后放枪鸣号,必然降下一场豪雨。

他迅速躲进崖腔。雨脚在眼前晃成白花花的一片。雷声依然在滚荡。想起那堆枯骨,那一迭声炸响在周身的雷电,他陡地生起一种不祥的感觉。一阵寒意爬上后背前胸,像两条冰凉的手臂一阵紧似一阵缠绕他赤裸的躯体。他不胜寒冷,为自己无名的愤懑而猛烈地颤抖。这时雷声激发了顶峰上的雪崩。头顶上岩壁轻轻抖动,并发出嗡嗡的回应声。几个巨大的冰团一直滚到湖边。他尽力蜷缩起身子贴向崖壁深处,继而愤怒地赤身冲出崖腔。豪雨鞭打得身体竟生出一种温热的感觉。他重新跪倒在那枯骨边,把那颅骨端在自己的手里。颅骨是被毒口很重的猎枪打中的,一端只是一个指头大的眼,穿出的口子却被炸成一个大窟窿。这是一只公鹿的骸骨,头顶上的鹿角被砍走了。每只角都砍了三刀,这在颅顶骨上留下了清晰的痕迹,每刀的宽度恰是二指左右。豪雨即将过去了。

隔着雨脚能看见远山上阳光的闪烁。

桑蒂激动地环顾四周。不知什么时候,一个汉子就在这里刺破公鹿的心脏,豪饮那温热的心血。他甚至以为那人此时就提着一枝破枪默默地站在什么地方,俯视着自己,赤条条的自己,像是俯视自己的儿子。

而要想出这个被他崇奉为父亲的人并不太困难。

寨里几代以前的有名猎手至今仍在人们口中生存,每一个人的形象都栩栩如生,再添加上一些或苦或悲的女人的故事,便构成了一部山寨的历史。

暴雨一住,太阳光更为强烈了。桑蒂把那颅骨洗净。这个人专打头颅而不打肩胛,砍鹿角进刀均匀、准确。这人必是康若松一去无返的父亲无疑。一个猎手传说中最主要的就是他用刀用枪的特点了。这里是求雨之地,而他又是猎手中惟一一个不信鬼神的汉子。只有这条狂放汉子才敢于在这求雨的祭台边猎鹿。却不知他因何一去不返。

他仰脸望望那冰雪闪着绿光的峰巅,那就是宝石充满诱惑的光彩呀!他似乎领悟到了那鲁莽汉子的结局。桑蒂开了酒瓶。把半瓶向空中洒出,俯首一阵,一仰脖子喝干了剩下的半瓶。然后,小心地把鹿骨堆到一起。

依然赤条条地躺在阳光里,心里努力起着关于女人的念头,身子里却没有一点热力在冲动。

天边开始露出曙光。

枪架在岩石上,子弹已上了膛。他把脸贴到冰冷的岩石上,驱赶睡意,并舔食石头上面的露水,如是反复几次。那露珠竟带着腥味,他停止舔食。他明白那是自己呼出的气息凝结而成。

眼前,湖水细细的波浪上亮光荡漾,竟折射到瓦蓝的枪筒上,一线线地推移。心里一焦急,口渴得厉害了。而近黎明时分,鹿快出来了,到湖边饮水,打食鲜嫩的露水草。他只好徒然地望着朦胧的水光,不敢走动。心中想象将到手怎样一架茸,换回多少东西。为未来的小家作殷实的向往。

回望身后的峡谷,已蓄满浓雾,只有几条山脉稍稍浮出,托举着这巨大的山峰。那雾一动不动,雾中隐约传出峡中村寨的鸡鸣与狗吠。昨天雪崩塌下的一些冰团正在崖下幽幽闪光。

雪鸡开始啼叫,山画眉开始啼叫,冰峰极顶闪着宝石般的紫红色光芒。

那鹿终于出现了。它仰着头,一对鹿角优美地架在肩胛上。它掀动嘴唇,迎着风头猛嗅,又低头在草地上猛嗅。它后腿蹬直,前腿微微向前弯曲。这家伙真警觉。但公鹿终于回头发出哟哟的鸣声。一只母鹿与一只小鹿在一片暗绿的伏地柏中出现。曙光已经清晰地照出了杜鹃花丛,空气十分潮润。桑蒂的额发上结起了细小的水珠,凉凉地搭在额头上,也不敢抬手拂拭,只是把枪托更紧地抵在肩窝上。母鹿更悠长地回应几声,碎步向湖边跑来,而那直立的耳朵不停地抖动,警觉地倾听着。小鹿却快乐地围着母鹿蹦跳,发出颤颤的咩咩声。

三只鹿都停在水边。小鹿踏动起来的水声,使两只大鹿都惊了一跳,它们耳朵抖动得更猛烈了。公鹿侧身站着,竟给桑蒂一个机会看清了那鹿角每只的六个分叉,以及被晨光映衬出的茸角上浅浅的细毛。

一阵轻风从背后吹来,横向湖面。下风头上的鹿,一惊又退到林边去了。桑蒂明白,这些家伙已从风中嗅到了陌生的气息。任何陌生的气息对它们都具有极大的危险。

鹿时而钻入树林,时而又从林中露头窥视。

桑蒂只好背靠岩石,静等这微风止息,或风向转变。身后峡谷中的雾已在缓缓流动、鼓涌了。有一大片云彩被映红,太阳就从云彩背后慢慢升起,升起来,红红的一个圆球,而并没有光芒放射出来,梦幻似地静悬着,云彩在它的呆视下缓缓游走。

轻风止住了。露珠在草梢上停止了滚动。

三只鹿又犹犹疑疑地走向湖岸。母鹿站住,公鹿与小鹿低头畅饮。之后,公鹿站起。那十二叉的茸角优美地映着太阳发出红铜般颜色的微光。他屏住气息瞄准。但作为依托的岩石太髙,他只得把枪移向岩石侧面那凹口。枪在岩石上发出轻轻的磕动声,警觉的公鹿一侧头正看见移动的枪身上发映出一道亮光,迅疾箭一般奔向树林。不及思索,他便向刚抬起头来的母鹿击发。母鹿发出惊惶的鸣叫,歪着身子仍挣扎着奔跑,他再次击发,母鹿终于倒下了,头仍向树林方向张望。头垂下时,口中已涌出大团的血沬。

他对公鹿的逃遁愤怒之极。但母鹿眼中最后一点余光仍投向茂密的伏地柏盘绕的林边。公鹿与小鹿均已消失了踪迹。那眼光慢慢收回,给他心扉上狠狠的一个撞击,便无声地散灭。

太阳一瞬间化为白炽的一团,投射出令人目炫的万道光芒。枪眼中鹿血汩汩涌出,漫向青草,一些血凝固了,一汪汪成为紫黑色。更多的一面凝结一边向前流动,并泛起一些淡红色的泡沫,被湖上细细的水波卷走。

他打开胸腔,像所有的猎鹿人一样,捧起积存的温热的血大口啜吸。他屏住呼吸,尽力不吸进那令人恶心的腥气。可以清晰地感到那一团温热的东西缓缓下滑,粘滞在胃壁,胃部一阵痉挛。他感到恶心得厉害,费了好大劲,才克制住没有呕吐。

太阳变得热辣了。

桑蒂已经利索地把鹿剥了皮,肢解了。一团团的牛蝇扑到鹿肉上。他又慢慢地把鹿肉搬到昨天雪崩塌下的冰块雪团中间,又在上面覆盖了一层冰雪,又覆上那鹿皮。他不能让这鹿肉变腐发臭,他要等到打死那公鹿,才搬运这新鲜的鹿肉下山。用过去集体食堂遗留下的大锅煮熟整腿的鹿肉,大宴宾客。阿满将要来回逡巡,往人们碗里添酒。让那些喝酒的人,边喝边长声吟唱祝福的歌谣;让哑巴孩子放声嘶叫,不准女大学生前去制止;在酒宴上让阿满跳迪斯科,引得那女大学生穿了白裙子来跳。他甚至想象到哥哥康若松念着谁也不懂的诗。其时,支部父子愧悔了,用苦酒灌醉自己。

“我要抓到你。我的子弹要像父亲一样准确地洞穿你的头颅。”他注视着公鹿逃逸的方向,“像他一样三刀砍下你一只犄角!”

他忽然想到:自己不觉间已把康若松的父亲当做了自己的父亲。想想,他嘴难看地咧开,嘴唇哆嗦一阵,脸上终于浮出了笑容。

“你是我父亲。”他忘记了母亲临终的遗言了。如果说自己是在父亲匿迹于这冰峰之上多年才出生的话,那也定是像传说中那样,是个必得历经磨难始得无限幸福的异人。

湖水在阳光里炫目地闪烁。他呆坐着怅然观望许久。

峡中的雾气自东向西形成一个稳定的回流,回流愈旋愈快,中心渐渐成为一个巨大的旋涡。平稳的回流开始翻滚。

他提了枪到远处搜索。林边,一条隐约可见的小路直逼到悬崖底下。他顺着小路走动,相信这条小路可以通向那晶莹冰雪之中,那里,是许多贫苦的人们封存的一个梦想。路在悬崖四周盘桓一阵,最后却令人丧气地一转头,扎入下坡的林莽之中。像一条破旧的叫人丢弃了的靴带,像一条死蛇。这转折点上,是人们堆起的嘛呢堆。他们在悬崖阴郁的俯视下胆怯了,把它当做了某种神明的化身。他想象着那些男人在恐惧之中祈求保佑的虔诚模样,心里感到无可奈何的愤怒。

插在石堆中间的几根经幡旗杆已经朽腐了。他背靠石堆坐着,眯缝着双眼打量这悬崖。这时,峡谷中的浓雾受到阳光照射,挟着呼呼的风声飞速地翻卷着,贴着山脊上升。不一会儿,他四周便是厚厚的一道目光无法穿透的雾墙了,衣服一下显得潮润了。这时,他遽然感到心里空洞得厉害。

那一夜有过的想回到山下的念头又强烈地袭来。此时,自己孤独有如背后这一堆无知觉的石头。但是,必须猎获那鹿。不然,他将没钱接回阿满,接回自己已经种下的那个儿子。

他疲惫地把脸深深埋在双手中间。

半醒半睡的他,以为周围那雾气正是庙中黄灿灿的灯光。他似乎还闻到其中夹杂的檀香与柏树枝的清香。沉重的大门缓缓地无声洞开。僧侶们的诵经声轰然响起。那气氛令人醺醺欲醉。你置身在其中被一种陌生而神秘的境界所引摄,仿佛飘逸在一片虚空之中,不知是在上升或是下沉。那是一种丢失了想象力,失却了方向的感觉。

那是一种气氛。使人得到深深的抚慰。也使人忘记一切欲念。

那次,他走出庙门时,腿非常软。周围虫子一样纷扰的人群显得毫无兴味。他望着一片雾气中的远山,觉得许多挣扎都枉费心力。

那段时间,他喝酒很多。他思索了许久,庙宇是不是应该存在的东西。而他最终还是不知道。康若松会简单地说不要,而阿满则会不假思索说要。

后来,他多次梦见那沉重的木门,无声缓缓开启。也许,自己倒是愿从这圣洁而庄严的净土出发,但不愿在这里寻找归宿。而许多路偏偏一直伸延到那宽敞的门口便消失了踪迹。由此想到眼下折到山下的路,他鄙屑地想到那些人认命的模样。脚一用力,瞪翻一块石头。那石头便滚下山坡,砸在树干上、泥土上,惊飞了许多色彩斑斓的山鸡。

雾已经相当稀薄了。

这时,湖岸边传来小鹿悲凄的长鸣。他呆坐着听那鹿鸣声声传来,心仿佛被什么猛撞了一下。猎人不能听见那许多声音一一他常常以此告诫自己。这句话是父亲说过而留在了人们口头的一句至理名言。他提枪摸回湖岸边。小鹿趴在血迹边鸣叫,公鹿却不见踪影。

许久,他感到有一道目光盯上自己的后背,那东西还带着寒凛,带着沉沉的重量。遽然回头,公鹿正昂首站在高于湖岸的崖前小道上。怔忡一阵,他才举枪瞄准,太阳光晃在缺口与准星上,明晃晃一片虚光,根本瞄不到公鹿的身影,他放下枪。公鹿仍站在那里,并焦急地召唤小鹿。他愤怒地把枪夹在腋下勾动枪机。鹿跳下山道。

搜索到下午,他在一处较缓的岩壁脚,发现一把楔进石缝的短刀。高处还有一把。目光再往上抬,有十多把短刀刀口朝下,刀背朝上楔进岩缝里。他仰望着,蓝天、白云、以及晶莹的熠熠的冰雪山峰。一种激越的力量又在心头苏醒了。

他知道:父亲并没有在那座嘛呢堆边,敌不过巍峨山势的逼迫,又搁不下脸面便浪游四方去了。他想拔那刀出来,刀却纹丝不动。这是一座仍在上升的山峰,每一块岩石都愍着巨大的力量。

只是刀把上那奇特的只有四根手指的手掌的钤记,证明这刀是出自三十年前浪游到山里来的汉人铁匠的手艺。那人解放前怕当兵自己狠心斩掉了一根手指,十多年时间里几乎走遍了整个岷山。

桑蒂把枪背到身上,他已忘了那鹿了。热血在身上猛烈窜动,他将征服山峰,去会从未见过的父亲,刀上铁镑斑驳,还很锋利的锈片划得双手流出鲜血。他只能大声但又不无欢愉地呻吟着,双手却紧紧地攥住刀把。换手,憋足了气再换手。铁锈发出铮铮地响声,深深刺进手掌,而这痛苦却驱走了心中一时间拥塞起来的许多令人难受的东西。

他终于长吼一声,跃上了平台。

平台上一滩碛石,强烈地反射着阳光。而第二道悬崖中间竟有一道小小的槽口。

他在槽口一方巨石上发现一段干枯的鹿角,风化了的茸血浸进石头,留下褐色斑迹,鹿角尖端直指那倾斜的槽口。这犄角正是从湖中那鹿颅上砍下的,均匀的刀痕依然清晰可辨,这是一个知道难以生还的人留给后来者的路标,他奋力而上,砾石在身后流渦,发出哗哗的声响。空气稀薄了。两太阳穴受到敲击似的,阵阵生痛。

终于,他又上到第二层平台。往上的斜坡便满盖冰雪了。再上是髙不可及的层层冰雪台阶,幽幽闪光,那光芒竟强烈到使人不敢过久地仰视。风遒劲地掠过,扬起阵阵细密的雪尘,在阳光下幻化出道道彩虹。

他在雪坡下逡巡,并想象着父亲到达这里时的模样。他找到又一段鹿角直指峰巔。他发疯似地手脚并用爬上雪坡。强烈的耳鸣更激起了他的疯狂,直到无意间从雪中扒出一支被砸断了枪筒的猎枪。他躺着,喘了许久,才有气力把那枪揽到怀里。他把脸贴上枪管,脸腮立即被冰凉的枪管粘掉一块。巨大的冰崖正从高处冷冷地俯视。

他不禁悲凉地想到世界上竟有许多东西,这些东西是不可战胜的。泪水满满地盈上了眼眶。

他是紧抱着破枪滚下那漫长雪坡的。

额头被划出一条伤口。揩净糊在眼上的血污,他发觉身边还有一个人。他平静地躺着,睁了眼看天上云一朵朵游过,那么轻盈。闭了眼,许多人的影子,往事的影子浮上脑海。风仍然在碧蓝的天幕底下呼啸,抛洒闪烁虹彩的雪末。他感到自己已经达到了某种目的,三十年来心中的一角空缺在这一刻得到填补。他跪到那人身边,把他当成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心里一片平静,泪水却涌起一汪又一汪。

桑蒂把四散的枯骨收集到一起,腿骨双双折断。父亲那时是以怎样的眼光仰望一尘不染的冰崖以及幽邃的天空哪,他想。他从怀中掏出母亲的手镯和父亲套在枯骨上的那只合在一起,放在颅骨旁。

用砾石堆成小小的坟堆后,他又奔下山坡找回父亲留下指路的鹿角,插上坟头。他坐下来,想象三十年后的今天,这人有血有肉该是怎样一副形象。他平静地叙说着,告诉这人自己是谁,怎样从一条长长的坎坎坷坷的路来到这里,找到父亲。并且,从今,便终于找到了自己,并将找到自己的幸福。而这老枪折断的枪管将得到修复。而这座山峰真正成了父亲的山峰。然后,他向父亲讲述了自己儿时给山峰编撰的故事。

他回到那波光粼粼的湖边。风是多么地清芬哪。回望,巍然的冰峰被夕晖映得血红。

湖水像一个丰满女人的腹部充满诱惑,是那种平静而深沉的诱惑。

1986年7月改于哲里木。

全国草原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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