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是有温度的,生命是有质量的。
一路上我回味着这句话,突然泪如雨下。
我走进一个酒吧,上次和周童去的牛仔酒吧,那个很有情调的地方。要了点东西,不过没喝酒,总感觉在这种地方喝酒真是很不明智的选择。
回头买单时瞅到一张浓妆艳抹的脸,好生眼熟。她看到我,也是一付不可思议的表情。
是她,上次在这里见到的女孩,她貌似是被开除了吧,后来我才知道,她跟老板好说歹说,才让她重新工作。
我说,哎,又见面了。
她不理我,忙着端红黄黑各色小啤酒。也许我在旁边干扰了她的情绪,她对那些脑肥肠满的客官笑得不够嗲。一个满脑卷毛的东北胖子扯着她陪酒,她勉强呷了一口,那家伙伸出黑乎乎的爪子在她腿上拧了一把。她尖叫一声抓杯啤酒泼在卷毛脸上。
那一桌东北佬马蜂蛰了似地跳起来,一巴掌抽得她摔在沙发上,嚷着要撕了她。啤酒屋老板是个花枝招展的半老徐娘,满脸赔笑劝几位爷坐下来,逼小姑娘赔礼敬酒。
卷毛扯过三只足有两升容量的杯子倒满生啤,对她呲牙一笑:“喝了三杯咱们两清,不喝嘛,把我脸上的酒舔干净……”
她惊惶四顾,目光软软望着我,有点求援的意思。我悄悄溜了出去,到路边电话亭拨110,巡警十分钟后才能赶到现场。折回啤酒屋,老板正揪着她推推搡搡。
我不知怎样把这十分钟对付过去,猛地抢过酒杯说,我替她喝!
我举起生啤酒洗脸似地往嘴里灌。那一伙人被我半路杀出的举动搞得怔怔的。巡警来的时候,我已经灌完了两杯,又苦又骚的生啤哗哗淌了一脖子,把我里里外外泡透了。
我稀里糊涂被请进派出所,接受了一通表扬,顺便知道她叫美美。
从派出所出来,我已经摇摇晃晃了,眼前走动的人一律扛着两个脑袋。
她还记得我家住的方位,扶我回来。进门我就歪在地毯上,她忙着给我擦脸换湿T恤。这个夜晚我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她陪着我,对我讲了不少事。她爸爸是城市的老三届,去JX插队娶了乡下妹子。
知青返城时爸爸义无反顾甩了她和妈妈。妈拖着她又嫁了人,还生了两个弟妹。她初中毕业继父就给她订了亲,打算早早把她嫁出去。她大吵大闹,妈妈只好送她到城市投靠爸爸。她爸爸下岗后正窝在家受老婆的气,正眼都不瞧她就把她扔到一个小亭子间,和阿婆一起住。名义上是让阿婆照看她,实际上她不仅要养活自己,还得挣钱替阿婆治风瘫。
我睁着眼一声不吭听她说这些事。我不是无动于衷,是没法张嘴。我一动体内就波涛汹涌直想呕吐。午夜时分,我终于沉沉睡了。临睡前听她叹了口说:“我怎么老是躲不开你呢,砸了三回饭碗。”
我醒来时阳光刺眼,美美已经走了。她把地毯收拾得干干净净,留下了五百块钱。如同上次一样,我从沙发上坐起来,一眼就看见了在茶几上的五百块钱。
那五百块钱零零碎碎,我咀嚼昨夜的故事,一下子感到很伤心。
这两天我一直在找美美。
我找她,主要是忘不了她那句话,见到我就倒霉!一个乡下女孩子在大城市混得这么惨,还被我砸了几次饭碗,这挺让人内疚的,我想尽力拉她一把。
美美已经离开了啤酒屋。我追问老板娘,她象意外捕到一条自己撞网的傻鱼,要我赔前天灌下的啤酒钱。我想从她嘴里掏出美美的去向,给了她两张钞票。她懒懒地说:平安里17号。
在市区折腾一阵我发现被老板娘耍了,城市的平安里多得让人昏头转向。我顶着夏日的阳光茫无头绪到处跑,在音乐学院门口碰到安和班长刘东一帮人。
安说,夏天你当了逃兵喔!
我突然想起今天该参加直通车活动。安在奥校休课期间,组织我们轮流发送《新民晚报》,赚的钱捐给希望工程直通车。我忘了这件事,但是安应该可以随时提醒我,她有全班学生的电话号码。
大概她还是觉得我可有可无。
出地铁站,前面似乎晃过一个我寻找多天的身影。我追上去,没错,是她!红短裙,戴着墨镜,站在天桥下向行人散发房地产广告。她见到我也有点高兴,可没等我打招呼,表情又皱巴巴冷下来。
“早晨出门我还想千万别碰上你,”她说,“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饭碗,一碰上你,准砸!”
她把我形容得跟扫帚星似的。不过意外撞见她我还是很振奋,总算看她找了一个在阳光下的职业。我自告奋勇帮她发广告,她不同意,拗了好一阵,终于分了800份广告给我,让我去另一个路口的百汇商城发放,并提醒我一定要努力微笑。
我当然努力,坚持微笑,战果却不甚理想。这地方人流汹涌,原以为800个人从眼前一过就完事大吉,谁知城市人早就被广告纠缠得神经过敏,要么不接,要么接了就扔。按美美的规定,行人扔在视线内的广告我还得捡起来。
阳光渐渐粘粘糊糊,烧成霞光晚照。手里的广告还剩一小半,我不耐烦了,索性统统往垃圾桶里一甩,一身轻松去见美美。
她仍然在忙。见我两手空空,兴奋地问:“都发完了?”
“剩下几百张批发给垃圾桶了。”
她惊叫一声,拉着我往百汇商城跑,找到那个垃圾桶,乖乖!眨眼功夫一桶垃圾消失得无影无踪。
完了!她欲哭无泪,才上一天班就偷工减料,这碗饭又砸了!
“也不一定,”我还抱着几分侥幸,“没准公司不会知道这事。”
“万一我干到第29天公司察觉了呢?”她反问,“那我立马就得走人,白干一个月领不到一毛钱,这种事公司里多了!”
“那就换一家公司,”我说,“为什么非要吊在一棵树上。”
“凭什么呀?我一没学历二没技术三没户口四没门路,你以为城市滩就那么好混?”她哼了一声,悻悻然放弃了剩余的广告,独自往回走。
我只好跟着她。前几天我老想把那500块钱再送给她,偏偏今天没带。她折进路边一家过桥米线店,大概是饿了。我跟进去要了两碗米线请客,然后朝她笑笑。我从不嘻皮笑脸,这一笑想必很难看。她撑不住,也笑了,无可奈何地说:“我怎么就躲不开你?下回再碰上你,我肯定连饭都没得吃。”
我说,你其实应该找个好点的职业,城市有很多职业技能培训学校,你可以去学英语驾驶美容或者……
“我没钱!”她猛地打断我的话,女孩子倒霉时脾气比天气还要变幻莫测,隔了半晌她又幽幽地说:“我也想过学时装裁剪,以前在JX,我上中学穿的衣裳都是自己做的,可好看了……虹口有家法国人办的卡丹奴时装设计裁剪培训中心,进去的人都能混个好手艺,就是费用太高,培训十八个月要交一万五。前天我找爸爸借钱,后妈就给了我这个——”
她摘下墨镜,眼角赫然爬着一道暗红的抓痕。
这伤痕让我的情绪骤然一热,我说:“我可以帮你,明天你到我家来,我想办法弄到这笔钱!”
她不相信地望着我,两眼怔怔地沁出盈盈波光。她突然伸手轻轻抹掉我眉头上挂着的一滴汗。
她说,夏天,你的眉毛很好看。
我的脸红了,赶紧喝了一口热气散尽的米线汤,不动声色的温度烫得我一下子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