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雨收拾好办公桌,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记事本放进了手提包。厂工会的办公室不大,放了五张办公桌和几个木制文件柜,墙上挂着一些“岗位责任制”之类的规章制度。办公桌椅和文件柜都已经很旧,看上去使用的年份不少了,不过整个办公室的环境倒还收拾得很干净,井井有条的。
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过了八点一刻,办公室里还有一半人没露过面,除了他以外,只有工会副主席郭宝山正在泡茶。
他拎起手提包,对郭宝山说道:“老郭,我有点事到局里去一趟,这里的事情你多照顾一下。”
郭宝山放下手中的热水瓶,看了看夏天雨,犹犹豫豫地问:“你还是去和局里谈厂子改制的事吗?怎么样?局里会不会考虑你的方案?”
郭宝山今年已经57岁,眼看还有几年就要熬到退休,因而对厂里如何改制,最主要的是将会如何安排他这样的老人,自然就特别关心。
现在厂里有两种方案:厂长和局里的领导,看来比较偏向于卖掉厂子,让厂里绝大多数人回家;还有一种方案,是夏天雨和工程师付亚杰提出的,那就是尽量保住工人的饭碗,在产品升级或转产上找出路。
夏天雨当然明白老郭担心的是什么——要是按照厂长的方案,那么眼看快要退休的他,就很可能回家去,拿那点打了很大折扣的“待退休金”。他的年龄又很尴尬,这种打了折扣的“退休金”还要拿上好几年。这对于一个老婆退休金很少,儿女的工资也不多,第三代却又处于嗷嗷待哺状态的他来说,实在是雪上加霜。
夏天雨看着老郭满头花白的头发,还有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不禁暗自叹了口气。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提出的方案,能不能得到局里领导的认可。就算是领导点了头,他的方案也还只是停留在纸面上,要实行起来还有许多不确定的因素。
他只能尽量不让老郭太失望,说道:“局里程书记很感兴趣,要我们做些修改,应该有希望吧。”
老郭听出了他的回答其实并没多少底气,点了下头不再开口。夏天雨连忙走出了办公室的门。
他向厂门口走的时候,对面依然有刚进厂的人走来。厂里实行“质量管理”,制定了许多纪律和规定,但“严格”了几个月,现在早就形同虚设,没多少人把这些条条框框当回事了。
技术科离开厂门不远,当夏天雨走过的时候,技术科的副科长,工程师付亚杰从那里走了出来——他们两人是约好一起去局里的。
两人说着话来到了厂门口,走到门卫室的窗口站住了。门卫老张知道他们要出去,将一本登记簿递了过来——这也是厂里制定的规章之一,进厂以后凡是要出厂办事,都必须登记出厂和回来的时间。
夏天雨正在登记,从外面进来了一个女的,从身段上看,应该还是个姑娘,至少看不出一点生育过的痕迹。他还没有等到来人靠近,凭眼角的余光就已知道来的是谁了。那姑娘穿着一件现在流行的中长风衣,浅青色的风衣领口处露出了一袭玫红薄羊绒衫。姑娘大约一米六十几的身高,皮肤白皙,肥瘦适度,不光脸蛋长得很好看,身材也是凹凸有致引人遐想。
她走到夏天雨身边,将考勤卡丢到了窗里的桌上——按照规定,早上八点一到,挂在外面的考勤卡箱子就收了进去,凡是迟到者的卡都要另行登记实到时间,月底的“全勤奖”就没了。迟到次数一多,累计满了一个小时,还要算半天事假扣除工资。但是现在这一条规定完全只是挂在了墙上,迟到的人将考勤卡朝门卫桌上一扔,老张自会帮他们丢到“考勤箱”里去,月底的“全勤奖”照拿不误。
夏天雨填写好出厂登记,抬头看了看身边的姑娘。他对她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可是看着她今天的打扮,那只抹了一点淡红唇膏,正朝他微微笑着的嘴,和嘴角一个浅浅的酒窝,也还是怦然心动。
姑娘名叫丛蓉,虽说看上去只有二十五六岁,实际上已经二十八岁了。她是电子工业局自办的高等技校毕业的,毕业后被分配到了这家“春风电子器材厂”,现在是质检科的一个小组长。
她进厂的时候还没过20岁生日,一年的实习期,是跟着当时是装配车间大组长的夏天雨度过的,两人名义上是师徒。实习期满,她从装配车间调到了质检科,夏天雨也在不久后当了车间副主任,两年多以后被选为工会主席。她实习期满后,两人在工作上的交叉点基本上没有了,但这并没有影响他们继续交往。
丛蓉进厂以后,很快就成了厂里单身男青年争相追逐的对象,一些已婚的男人也对她不乏遐想。她却一直没有找对象,不光是在厂里,就是在厂外,也没有和谁谈过恋爱。渐渐地,人们发觉她对几乎所有向他表示爱慕的男青年,都是不冷不热,丝毫不给他们机会,而唯独和夏天雨相处融洽,好像别有情怀。姑娘不嫁,甚至不谈恋爱,时间一长,厂里自然也就有了蜚短流长,可她却显得一点都不在意。
付亚杰这时已经走出了厂门,站在人行道上看着马路上来往的车辆。老张拿起抹布,在桌上擦了几下,转过身去擦抹本就挺干净的柜子。丛蓉给了夏天雨一个灿烂的笑容,什么都没说,擦过他的身子朝厂里走了。
她的这种笑容很美,有种让男人想入非非的美,虽然这种笑容他已经看到过无数次,但每当再次看到的时候,仍然还是让他心有所动。
他目送丛蓉的背影远去,直到有工友和她打起了招呼,这才收回目光向付亚杰走去。
付亚杰专注地看着街上的汽车,夏天雨到了他身边,他都好像没有觉察。夏天雨拍了拍他的肩,这才让他转过身来。两人并肩向离这里几百米开外的电车站走着,走了几十米,谁都没开口,好像谁都不知道说什么为好,两人之间似乎隔了一层薄薄的尴尬。
付亚杰首先打破了这种沉默,他说:“天雨,你说这次去见程书记,他会支持我们的想法吗?”
夏天雨摇了摇头,有点担忧地回答:“不知道。上次我去见程书记的时候,他要我们把方案做得更具体一些,可是我们现在对市场的情况还是没有很大的把握,这一点是我们这个方案最大的短板。”
付亚杰也有同感:“是啊,我这边技术上还好说,这几天我又认真复核了一遍,做了些修改。为了保险,我还回学校去向我的老师请教过,他也说没有大的问题。现在最难的,还是你说的市场,我看顶多也只有一半的把握。”
两人说起厂里的事情,话就多了,一直到上了电车,他们还在谈着这个话题,惹来了一些乘客奇怪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