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士泉和绝大部分江南百姓一样,都不知道小日本还能在中国的土地上横行多久,这怪不得他们,他们在日寇的铁蹄下艰难生存,很少能得到真实的消息。但是对于回到家里的夏文翰来说,他知道的就要多得多。
他是去年秋末回家的,对他的回来,梁寒烟欣喜若狂。夏传林和夏玺臣父子则想得多一些,感觉夏文翰回来的背后肯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但是夏文翰不愿多说,他们也不便多问。
他既然回到了家里,夏玺臣就让他去打理自家的粮店。这家粮店虽说还开着,但生意已经大不如前,连以前的两成都没有——日本人对粮食进行严格管制,能够买卖的粮食数量严重不足。夏传林又不愿意公开为日本人做事,只是利用伪政府里一些以前有过应酬的关系敷衍,日本人早就对他不满了,所以生意更不好做。现在夏家的日常生活开支,靠粮店已经无法维持,只好节衣缩食动用老本度日。
夏文翰说是打理粮店的生意,其实并没有多少事情要他做,空闲的时间很多。现在日本人对电讯器材和新闻报道都管制极严,他没法得到国内外的最新消息,也弄不到凑手的材料组装一台收音机。于是,他翻出了以前曾经玩过的一些小零碎,动手装了一台矿石机。
矿石机的天线是一截旧电线,贴着阁楼的房梁敷设,接收的效果不错。一到晚上,他就会爬上阁楼,戴上耳机,收听有关对日战事的消息。矿石机接收的信号不大好,有时清晰有时模糊,有些电台在大部分时间里根本听不清或干脆收不到。但即便是这样,他还是从中得知了日本人在中途岛大战中惨败的消息;也知道了日军在所罗门群岛遭到重创;还有德国在苏联斯大林格勒被围歼,以及山本五十六大将丧命。这些胜利虽说不在中国,离他很遥远,但听到这些消息也还是很让人解气,让人看到了希望。
这天夏家三代坐在一起吃了晚饭,梁寒烟不愿意忍受男人们的烟熏,她也不懂男人们说的那些话题,照例先离开了。女仆们收拾完桌子,也不再到大厅来打扰,夏家三个男人在那里抽着烟,说些当下的新闻。
夏传林见孙子文翰今天好像很高兴——文翰平时很少抽烟,只有遇到心情不好或者很好这两种情况,才会逢场作戏抽上一两支烟,而今天看他脸色就能知道他的心情不错。夏传林知道孙子常常收听被日军禁止收听的电台,反正也没有外人在场,就问道:“文翰,你是不是听到什么开心事了?说出来大家高兴高兴。”
夏文翰微笑着说:“爷爷,日本人的海军大将山本五十六你知道吗?”
夏传林说:“知道,不就是他指挥了对美国夏威夷的袭击吗?怎么了?他又有新的动作了?”
文翰说:“他动不了了,死了,被美国人干掉了。”
夏传林倒也并没太吃惊,似乎这是早晚的事,并不出乎他的预料。他问:“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打死的?”
文翰说:“是上个月在所罗门群岛,他的飞机被美国人打了下来。美国人马上就广播了,但是日本人一直没有动静,我上个月听到美国广播之后也不太敢确信。昨天日本终于承认了这件事,要为山本举行‘国葬’呢。”
夏玺臣忧心忡忡的说:“外国人打得好有什么用,杀掉他们一个大将也不会让小日本退出中国。”
夏文翰显然对爹的话很不以为然,他说:“爹,你太悲观了,其实你们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中国军队现在不像前几年了,日本人也开始吃败仗,而且还吃得不小呢。”
夏传林比夏玺臣要乐观得多,今天的情绪也很好,他对孙子说:“那你都说出来听听,让我们也高兴高兴。”
夏文翰于是说了去年的第三次长沙会战,还有浙赣会战,这两场战役虽然中国军队伤亡不小,但是却都是取得胜利的。他特别说了国外的广播对第三次长沙会战的报道和评价,那可以说是中国军队的完胜。不过对于远征军入缅作战失利的事,他避过没说。
夏传林和夏玺臣对长沙会战知道一点,但那都是从日本人控制的报纸上和广播里知道的,那些报道和现在文翰说的完全不同。夏传林今天兴致好,就让文翰仔细说说。文翰为了让爷爷高兴,就将听到的那些并不完整的消息尽量“整理”完整,自然免不了添加一些想象。夏传林也不去深究这些消息到底有多少是真,有多少是假,听得津津有味。
夏文翰说完了,夏传林好像还不满足,就问起了另一个问题:“文翰,你回来以后只说你是被日本人打散了,手下的兵也打没了,这才跑回来的,一直都没有好好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到了江北以后,到底做了些什么,给爷爷说说好吗?”
夏文翰见爷爷难得好心情,加上回到家里已经有些日子,他看自己的经历也看得淡了,也就开始对爷爷和爹爹仔细说起了他到江北以后的一切:
当年他一到江北,就进了国民党的清江县干训班,受训结束后被分到李明扬的部队。他到部队没多久,就遇到了新四军和****的冲突,并且因为坚守阵地,被任命为中队长。新四军和韩德勤在黄桥大战的时候,他执行上级命令,放新四军的增援部队通过阵地,前去黄桥增援。当韩德勤的部队被打败,残兵经过他阵地的时候,被他截下,并且坚决阻拦了追击的新四军。战斗结束后,他的中队用截下的优质兵员和武器得到加强,成了整个大队乃至整个团里最整齐的中队。
他截留的八十九军残兵一共有两百余人,最好的人员和枪支都被他留下,其余的交到大队。大队长又留下了一部分人员武器,交到团里的人员武器再次被挑选截留,最后交还给八十九军的只有几十个老弱残兵和几十支破枪。
他的团长在知道他一共截留了三挺机枪,还有最好的二十几支步枪,截留的人员也是最强壮又有战斗经验的以后,碍于事前有过命令说谁截到残兵归谁,也不好说什么。大队长同样眼红,为了将这个中队掌握在自己亲信的手里,打算将夏文翰和另一个中队长对调。不料命令还没有发到当事人手里,夏文翰中队的士兵不干了,闹了起来。
大队长借口夏文翰带兵无方,上报团长,要求严惩夏文翰。就在这当口,师长知道了这件事,他将夏文翰找了去。
师长没有问他中队里的事,也没有斥责他,而是开口问他:“夏文翰,你这次先是把新四军放过防线,让他们进入黄桥;后来友军的败兵要通过你的阵地,你却不放他们过去,还缴了他们的械;新四军追兵要你交出他们追的人,你又架起机枪和他们对峙,还放枪威胁,事后他们的陶司令还为这事向我们总指挥抗议了。我说你的胆子也太大啦,一会儿放,一会儿不放,你是怎么想的?”
夏文翰见师长神态平静,语气也缓和,不像是责怪自己的意思,大着胆子说:“报告师长,战前你传达总指挥的命令,说我们严守中立,不许和新四军发生冲突。新四军要进黄桥,我正是按照你的命令放他们通过的。后来八十九军的败兵要通过阵地,上级没有命令我们放行,我不敢私自放他们过去,只好缴了他们的枪。至于新四军,他们是要将八十九军败兵连人带枪都带走,我当然不能让他们这么做。”
师长听他说了一大通,也不生气,只是问:“那当时如果新四军坚决要把人枪带走,向你们开火,你怎么办?”
夏文翰说:“报告师长,我只知道听自己长官的命令,新四军如果想强行进入我的阵地,我就下令开火。”
师长注视了他片刻,又问道:“那这次你的大队长要让你到另一个中队去当中队长,你为什么不听命令,还放任部下胡闹?你这不是抗命不遵吗?”
夏文翰说:“我没有接到命令,弟兄们找大队长是他们自己去的,我事先也不知情,所以我没有抗命不遵。”见师长还是那种表情,没有发火动气的迹象,他鼓了鼓勇气问,“师长,我可以说说自己的想法吗?”
师长态度随和,招手示意他走近些,说:“你过来,坐下说,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
他坐下了,说道:“师长,我是来抗日打鬼子的,所以到哪里都一样,如果真要让我和别人对调,我会服从。但是师长,我觉得如果能让我留在原来的中队,我会更高兴,我和弟兄们相处得很好,我愿意和他们在一起。”
师长没有说什么,又问了他一些个人的问题,就让他回去了。他回到中队以后,原以为对调不可避免,弄得不好还会降级受处分。可是令人不解的是命令一直没下来,他依然带着原来的中队,大队长见到他也没表示出特别的不满。
事情似乎就这么不了了之过去了,渐渐地夏文翰几乎忘了这个茬。两个月过去,部队没有参加过什么战斗,但是日本人一点点紧逼,夏文翰都感到了形势越来越紧张。这天,他正在带队训练,大队长来到他这里,对他说团长的命令,要他立即到团部去。
夏文翰不知道团长找自己什么事,连忙向中队副交代一下,跑步到了团部。团长没说多余的话,叫他马上去师部向师长报到,他满腹狐疑,又转身赶往师部。
一到师部,师长直接向他宣布了命令——要他到师部警卫大队担任副大队长。师长告诉他不必再回原来的大队,那边已经接到调他的命令,如果他有什么东西要带过来,只要打个电话回去,那边会派人送来。
就这样,他参加部队没多久,就以他自己都想不到的速度,当上了师长亲信的警卫大队少校副大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