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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巧月仍然住在仇家。

仇家仍然四处游逛。他去了毡帽营王阿大家,去了扎西街子赶场,去了赤水河、白水河、黄水河采药。然后,答应李肇元的邀请,一起去苗寨,想开开眼界。

那天,去苗寨的路上,淋着牛绒绒细雨,俩人一边走,一边摆龙门阵。李肇元告诉他说,苗寨中有些身怀绝技者,能制造一种剧毒之药,在不知不觉中给仇人施用,遭了也毫无察觉,慢慢地慢慢地人就黄了,萎了,病蔫蔫的一副死相。等不行了的时候,再找医生,已经无可措手,无药可投,任你再高明的医生也没咒可念。这事古书上就有,叫“蛊惑”,书上说得恐怖,老百姓中传的就更恐怖了。

仇家也听说过蛊惑,但是没有这么具体,没有这么瘮人,他想问得详细些。可惜,李肇元就知道这么一点,说不出啥子新鲜货色,并且严厉警告他,到了苗寨不许乱打听,弄不清楚人家的风俗习惯,弄不清楚人家的禁忌,哪句话说错,得罪人,惹下乱子,没法子收场。

俩人沿着山间小路走了五十多里,牛绒绒雨一直不停,越走越累,越走越冷,想歇歇脚都找不到落屁股的地方。出来的时候,俩人谁也没穿油衣,以为这样的小雨没得啥子,谁想时间长了照样湿衣服呢。

山坳里一缕细烟笔直笔直悬在雨中,绷紧的墨线似的。李肇元说:“有人家。走,看看去!”

俩人离开小路,下坡,过溪,穿过一片灌木棵子,再爬一段陡坡,看见一排茅草棚,一个穿着蓑衣的男人正蹲在地上忙着什么。李肇元会三句半苗话,他打招呼问好。

那男人站起来,冲着来人大吼一声:“站住,不要靠近,不要靠近。”说着,甩甩手进棚子去了。仇家说,他会汉话呀。李肇元摇摇头,示意他别开口。

不一会儿,那男人端着两只碗出来,说:“不要动,等我过去。”

两只碗递到面前,仇家吓了一跳,碗脏得看不出颜色,碗沿锯齿似的豁豁牙牙,碗里装着黄乎乎的汤子,看不出是什么玩意。再看李肇元恭恭敬敬双手接过,毫不犹豫地凑到嘴边,伸长脖子一饮而尽。仇家赶紧见样学样,接过碗喝了。原来,碗里是水酒,味道很不错的。

这时候,那男人哈哈大笑,将俩人让到草棚下的石桌前坐下,说:“老人家......”

三个字刚出口,李肇元连忙打断:“可不敢乱喊。你是哥,我是弟,这位是我的朋友,也是弟。”

“你们是读书人,要敬......哦,要恭敬。”

“读书人不假......叫老人家,却是要不得......你是哥,我俩是弟。”

那男人裂开嘴,憨厚得笑笑,说:“真的?”李肇元严肃着脸,使劲点点头,仇家也连忙点头,那人嘴裂得更大,“......你俩人是哥,我是弟,好了。哥,进山做啥子?”

李肇元指指仇家说:“他是郎中,进山找药材,我陪他耍子。”

“郎中好。山上药材,有。我陪你去找。”

闲聊中得知,他是地地道道的汉人,住在山里以打猎为生,活动区域既靠近苗寨也靠近彝寨,与苗人彝人都有来往,学了他们的生活习惯,学了他们的语言,慢慢地时间长了,好象忘了自己是汉人,有时候一开口或者苗话,或者彝话。再加上山中狩猎,终年见不到个汉人,没个说汉话的机会,时间一长,说起汉话来反而嗑磕巴巴,一点也不象个“话”了。

坐在茅草棚前面的石头上,仇家问他,苗话哥哥咋个说。他说,嫡。那么弟弟呢?他说,古。爹爹呢?阿为。妈妈呢?耐。仇家指指天接着问,雨,咋说?那。雪呢?播。山呢?种。草呢?渣。树呢?咙......那么彝话呢,哥哥,咋说?他说,委。弟弟呢?年。爹爹呢?铺。妈妈呢?模。他又指指天,问,雨,咋说?烘。雪呢?乌。山呢?补......你叫什么名字?他愣怔了一下,想想,说,周…周,川。俩人一问一答,做游戏似地,说了好半天。

李肇元问仇家:“歇好了没有?小心天黑赶不到啊。”

周川急了,站起来,比手划脚地说:“嫡,吃饭,古,炊下啦,炊下啦!”

李肇元想推辞,还是仇家跟穷苦人打交道经验丰富一些,他给了李肇元一个眼色,说:“好,古,吃,吃。”

等饭的时候,仇家看见草棚边放着一石碓,刚才周川就是蹲在那儿忙活,他问:“才刚你杵啥子呢?”

“药。”

“药?啥子药?我看看......”说着,就要过去。

周川“嗖”地一下窜上来,紧紧抱住仇家,说:“不,行。毒药,过去不得。”

“啥子毒药,把你吓成这样?”

“给,山牲口的。抹,箭上。一箭封,封…嗓子眼,你们郎中叫,叫射罔。”

仇家明白了,这是配制打猎用的毒药呢。他听说过,使用的时候,涂抹在箭簇上,一箭封喉,任是老虎野猪也跑不掉。射罔他也知道,书上有记载,将生草乌捣烂,取其澄清的汁,淋在石头上,晒干就成了。射罔也是一味药,《肘后方》、《汪范方》、《梅师集验方》、《千金方》都有记载,能治十几种痼疾。草乌更不新鲜,江浙一带常常有人种在庭院里,作观赏之花。九月开放,淡紫娇艳,因为与菊花同时,又被称之为鹦哥菊,也有叫鸳鸯菊、僧鞋菊的。其实是剧毒之物,专攻风湿寒造成的陈年老病,药用价值很高。药农采得后置长流水中,浸泡至口尝仅有微麻的感觉,然后加黑豆甘草入水煮,煮透,晒六成干,切片,再晒干晒透,既可保存出售。此药有搜风胜湿,散寒止痛,开痰消肿的功效,能治风寒湿痹,中风瘫痪,破伤风,头风,脘腹冷痛,痰癖气块,冷痢喉痹,痈疽疔疮等等疾病。但是,炮制射罔,还是第一次见到。

仇家说:“我是郎中,知道射罔,你让我看看,没得事情,你放心吧。”

“千万,小心,莫碰手上,眼上,莫碰。”

仇家被说得也有点胆怯,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拿起一块没进石碓的草乌,伸舌头尖舔舔。这草乌没经过浸泡,剧毒未去,又麻又辣。他想,晒出的射罔,毒性应该更大,入药是不敢轻易用的,绝对不敢胡乱使用。但仇家还是想要一块。

周川端一木瓢出来,说:“哥,洗洗嘴巴,洗洗手杆。甘草水,解射罔毒的。”几个人聊了这么一气,他的汉话利落多了。

“兄弟,给我一块射罔行吗?”

“哥,打猎?行,都拿去。吃饭,坐下吃饭,吃罢饭,拿给你。”说着,他从草棚子里端出一盆热气腾腾的炖鸡块,一甑子蒸苞谷饭,招呼大家坐下快吃。

仇家奇怪,周川一直和俩人聊天,只进了两次草棚子,片刻时间就出来了,怎么鸡也炖好了,饭也蒸好了?他问:“你啥子时候做的?没见你杀鸡呀?”

“女人做的。”周川憨厚地一笑。

“没见她呀。请她出来,一起吃。”李肇元也客气地说。

“她,没得衣,没得裤,见不得人。”周川又是憨厚的一笑。

“没得衣,没得裤?咋的不买布缝几件呢?” 李肇元问。

“钱,没得。”

“咋个是这样?打猎这生计,找钱也难?”李肇元眼睛瞪得铜铃大。

“难。”

“打一只虎,能卖百十两银子。日子还不好过?”

“山主要收租。官府要收税。公人要收捐。官人要年敬节敬月敬。山大王躲,不见面,三年打不到一只。山鸡、野兔、獐狍多,卖不上价钱。”

“租呀,税呀,捐呀......唉,要得很多吗?”

“一只山鸡卖十个铜板,税,要二个,捐要二个。一只狍子卖四十个铜版,税要八个,捐要八个。”

“租呢,也很重?”李肇元接着问。

“山主一年要八两银子。年敬一百文铜板。节敬二十文铜板。月敬要十文铜板。”

“一年满打满算能找几多钱?”

“上年剩下一千四百文铜板。”

“还不够一两银子?能买…能买不到二百斤苞谷,咋个够吃嘛?哦,你有几个娃儿?”

“七个,四个男娃,三个女娃。”

“九口人,二百斤苞谷,吃一年?”

“女人,娃儿,在石头缝缝里再种些些,能收三二百多斤。养一群鸡,再采些些菌子、竹荪、天麻、昭参,卖钱。饿不死。”

“娃儿多大啦?”

“大的是个女娃,十七。二的是个男娃,十六。三的是女娃,十五,四的是女娃......”

“叫他们出来吃饭呀。”

“出不来,都没得衣服。没衣,没裤,赤尻子是不能见客的,没…没礼…貌。”

李肇元想问,没得衣服,咋个出门,咋个石头缝缝里种苞谷,满山遍野采山珍?想想,没问出口。俩人不再说话,饭吃的没滋没味,俩人谁也不敢下筷子,生怕多吃一口似的。

李肇元心情很沉重,放下筷子,他拿出那把时刻不离身的扇子,扯着玉坠,问仇家:“你说,送给他行不行?”

仇家接过来仔细看,是一块核桃大缅甸玉,从雕工、血晕、成色看,是块古玉,应该价值不菲。他心想,这人呀,说变也快着呢。三四个月前心浮气燥,昂着脖子的小公鸡模样,说变就变了,变得恐怕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呢。这时候的李肇元,不仅沉稳了许多,还懂得怜穷恤贫,同情受苦人,真真不简单呢。他沉了沉,说:“你送块玉石给他,能换粮食吗,能换布匹吗,咋个花?一个穷猎户,忽然有块玉石,还不让公人当场抓了?治罪不治罪,先不说,玉石当场就得进公人腰包。”

“那,回去我着人给他送几石粮食来?”

“行,就这么办。最好…最好再送一两匹粗布。”

“送一两匹粗布?拿得出手吗?送就得送细布呀。”李肇元十分认真地说。

“唉,到底是公子哥儿。一个猎户穿身细布裤褂,钻林子,卧草丛,好看好瞧?”仇家乜斜着眼嘲笑道。

李肇元也自嘲地笑了。

苗寨去不成了。李肇元说,没听说过,有谁能拿着一包毒药,进村入寨,登门上户,去谁家的。去好朋友家都不行,起码是没礼貌。仇家输了理,一声没吭,乖乖地跟在后面,俩人顶着牛绒绒雨,一步一滑跌地赶紧往回返。

回家没几天,李肇元在爹爹的严命之下,游学去了四川,然后又去陕西、河南、山东、江苏、江西、湖南,从贵州绕回来,一走就是四年多。光绪十一年,他参加乙酉科乡试,高中第十八名,以举人的身份在外为官。据说,官声尚可,百姓中口碑也还行。当然,怎么也比不过乃兄。

他的长兄李肇南,同治十年辛未科会试高中,以进士身份为官,直至宣化知府。光绪二十六年(公元1900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慈禧载湉人等一路西逃,途径宣化府。刚刚安顿下来,一伙太监大概是闲极无聊,满大街的又砸又抢,把个不大的府城搅成一锅粥。知府李肇南闻听大怒,立即下令,抓。抓了以后,他还不罢休,又枷号示众,施以鞭刑。横行霸道惯了的慈禧,知道自己正在逃难中,啥子屁没敢放,反而还夸奖了一句,说,好啊,好啊,真真有古大臣之风范。回京之后,慈禧越想越窝火,越想越憋气,哭兮兮地逢人就诉说委屈,一个小小的知府都敢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啊......都敢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啊!有人给他透露消息,让他赶紧上书谢罪。书是上了,谁也没想到竟是辞职书。李肇南挂冠而去,两袖清风,回镇雄老家开了间书塾,教几个鼻涕娃,聊以糊口,最后终老乡里。

从这次分手,仇家和李肇元,俩人再也不曾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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