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响晴天。
老人们说,今年这天气邪了门,咋个晴天比下雨多起来了呢?再老一点的说,怕不是好事情哩,要旱呀,大旱。乾隆三十三年闹过一次,头一年晴多雨少,天头格外暖和,还没过年先立春,从那天开始没了雨,连着九个月滴雨未降。盂兰盆会那天,田鼠大作,噬树啃草,登堂入室,上梁上床,扒着门环荡秋千,连猪娃子、羊羔子、鸭崽子、鸡婆子都往死里咬。整整一年,庄稼地里草都没长,饿死的人,抬都找不到人抬。
巧月不关心这些,尽管是田野里辛辛苦苦劳作中长大的娃子,过上了好日子,有吃有穿,有婢女使唤,其心思早就离开柴米油盐,离开庄稼地,离开幼时玩伴,渐渐象个小姐了。
此时,她想得是,明天七月初七,是自己的生日,过了这天就满十六岁了。十六岁在她那个年代,已经是危险的年龄。那时侯的姑娘,早一点的十二三岁出嫁抱娃儿,到了十四五岁,大多已经出嫁。十六岁就成了一大关口,过了这个关口,很容易被人们看作老姑娘,再谈婚论嫁就困难了,越来越难。巧月不敢再耽搁,她耽搁不起呀。
昨天晚上,谋划得周密细致,天衣无缝的行动,让翠儿一场噩梦给搅黄了。回到房里,躺在床上,她哭了很久。心里恨死翠儿,挺好的事儿,生生让你给坏了,还腻在先生怀里,腆着大脸,嚷嚷“我就要跟你睡,我就要跟你睡。”好了,你如愿了,小姐没入洞房,丫鬟先脱裤子,但愿象眉儿说的那样,刚一上床,刚一脱裤子,就让仇先生那个啥…啥死你。
她更恨仇家,看你那个推推褪褪的样子,挺大个男人,一点也不爽利,花儿似的姑娘站在你面前,给你解纽子,还打算脱褂子,去抹胸,扒裤子,你咋个就无动于衷,你咋个就凡心不乱?你就不会自己动手,扑上来动强,来点硬硬的?哼,我不管你是啥子心思,啥子打算,我想和你睡,就得睡,就得睡成。我不管你是不是道德君子,我不管你是不是拉不下脸皮。今日个没睡,明日个睡。明日个逮不着你咋办?别让我遇上,遇上一面就跑不脱。总而言之就得睡,还得赶早,绝不能赶晚。反正我已经是你的人了,没睡也算睡了,没睡也得按照睡过了打整......
想到这里,一个思想的火花闪现在脑海里,她有主意了。
巧月跟仇家说想回家一趟,本来是想回去过个生日,十六岁的生日是大生,意味着从这天开始就步入成年,是大人了,她想过得好好的。有了主意,计划就得改变,她躺在床上思谋着要与爹爹摊牌,公开挑明非仇家不嫁,而且马上就得嫁。不让嫁?损失的是你不是我,难看的是你不是我,后悔的是你不是我......
兆老爷正在书房吃饭,见巧月回来,高兴得忙打招呼:“吃饭没有?快,坐下,我喊厨子再炒几个菜。说,想吃哪样?”
巧月也不搭话,坐下抄起筷子搛一箸糟辣肉片,塞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说:“......给我来杯酒,爹爹。”
“一个闺女家,喝啥子酒哟。”
“人家想喝嘛。快点,快点嘛......”
又有十几天没见着闺女,兆老爷疼爱的看着她,笑菩萨似得站起,从柜子里拿出个红泥坛,启掉泥封,一股子酒香弥漫开来,巧月抽抽鼻子,赞叹一:声:“嗯,真香。”
她接过来一口喝干,把杯子递过去,说:“爹爹,再来一杯。”
兆老爷连忙斟满,递上去,怜爱地看着她,说:“慢慢喝,慢慢喝。慢慢喝才品得出味道呢......”
三杯酒下肚,巧月抱过坛子,先给爹爹满上,再给自己斟上,搛一筷子墩子肉,慢慢嚼着,一边嚼一边笑嘻嘻地看着爹爹。忽然,她皱起眉头,苦着脸,脖子一伸一伸,猛地捂住嘴巴,起身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干哕,跑到礓礤之下,蹲在石榴树旁,呕出一滩清水。
好一会儿,回到饭桌,兆老爷关心地问:“咋得啦,受凉,还是吃不合适啦?”
巧月一声不吭,低下头去,脸上红一块紫一块,变颜变色,两只手搭在桌沿上,十个指头绞来绞去。忽然,她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望着爹爹,摆出一副马上就要哭了的样子。
这就是她琢磨一夜想出的高招。早晨,她想先试一试,看灵光不灵光。她特意睡了个懒觉,等眉儿把早饭做好,才磨磨蹭蹭起床。进得上房,饭桌跟前坐下,端起碗正要吃,忽然又放下,她皱紧眉头,裂着嘴,摆出一副苦兮兮的样子。碗里是抄手,浮着红油,飘着葱花、芫荽、姜丝,煞是好看。巧月拿起调羹,愁眉苦脸地搅搅,再凑近鼻子闻闻,被烫了一下子似的,扔下调羹,起身就往外跑。还没跑下礓礤,一滩请水已经吐在台阶上。翠儿、眉儿、廖大嫂追出来,忙着问:“咋得啦,咋得啦......”
她苦着脸不吭声,揉着胸脯,想吐又吐不出,干哕又使劲往回憋,难受到极点。廖大嫂问:“......是不是受了风寒?进屋里歇歇,喝口热水......”
“啥子受了风寒,别是害喜吧?”眉儿不怀好意地说。
巧月心里想,好眉儿,你说到我心坎上去了。她红着脸,瞟一眼眉儿,再瞟一眼廖大嫂,裂开嘴微微一笑,又害羞地低下头。
廖大嫂惊惊乍乍地大声嚷嚷道:“真的,兆小姐你真的有喜啦?啥时候怀上的,啥时候怀上的......”
巧月红着脸,蚊子叫似地哼哼道:“我也…也不知…道,咋就怀上了呢......咋就怀上了呢......啥子…啥子时候怀的呢?”
“昨儿个夜里呗!就是昨儿个夜里,没得错。”眉儿继续攻击。
“昨儿个夜里?胡说白道个啥子,懂也不懂,张口就乱说。”
“我看见了嘛。昨儿个夜里兆小姐在先生房里睡的前半夜,翠儿在先生房里睡的后半
夜。兆小姐,你说是不是?”眉儿理直气壮地说。
廖大嫂想和眉儿理论,又一琢磨,不对呀。那天,就是仇家进打蕨沟那天,他亲口说起,和兆家的深仇大恨。他说和兆小姐往来,仅仅是应付,为了保住和兆家的来往,以便今后的图谋,他不会娶她,绝对不会娶。当时还逗他,问,兆小姐就住在你家里,你没睡她?他赌咒发誓地说,谁睡了让他那个…那个玩意上长黑头疔。
她抬手揽住巧月的脖子,扳过脑袋,仔细看看眉毛,大拇指捋捋,不放心,又吐口吐沫在大拇指上,再捋捋,她嘎嘎大笑着说:“兆小姐,你还没****呢。怀娃儿,怀个鬼吧。谁听说过,没****的闺女怀娃儿的?是踩了龙尾巴,还是骑了龟脊梁......哎呀,妈妈哟,逗死个人!还…还咋就怀上了......咋就怀上了......哈,哈,哈......”
骗不下廖大嫂,能不能骗爹爹呢。她一副快哭了的样子,望着兆老爷。
兆老爷真的上当了。看着巧月一副待宰羔羊的可怜相,他猛地站起,瞪圆眼珠子,抓起酒坛子就要往地下摔。
巧月仰起脸看着爹爹,大颗大颗的眼泪簌簌而落。同治年间活跃在京城的戏班子没有发现巧月,真是一大损失,她绝对是个好演员,明明一场假戏,让她演得比真的还打动人。
酒坛子举起来了,兆老爷没摔。江苏赣榆那个家彻底毁了,就孤零零剩下女儿一个,还吃尽辛苦,受尽磨难,好容易回到自己身旁,又让鹅掌风折磨得骨瘦如柴,想起就令人心疼。兆老爷从来舍不得呵斥她一句,从来没说过一句重话。唉,怀了就怀了吧,懂事了嘛,长了嘛,怀上就对了,怀不上才奇怪呢。若是真的怀不上,着急的是谁?还不是我这个当爹爹的。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拿过女儿的酒杯,斟满,递过去,说:“咋得啦?有啥子难心事,跟爹爹说,爹爹给你做主。”
“爹爹,我…我要嫁人呀!再…再不赶紧出嫁,就…就丢人了......”巧月哼哼唧唧说道。
兆老爷没接茬。心想,怀娃儿可以,嫁给那个郎中不行。我这儿正盘算着给你找个状元郎呢,状元郎找不到,榜眼、探花也凑合。实在不行,找个武状元,找个武榜眼、武探花,然后凤冠霞帔嫁出去,将来皇上封个诰命,我这当爹爹的脸上也有光彩呀。
兆老爷举起酒杯,说:“喝酒,喝酒。今儿个不说你那些,不说你那些泼烦事......”
明明又是推脱之辞,巧月没得听不出来。她心想,还是不吐口,答应把女儿嫁出去,嫁给仇家。没得关系,我会让你吐口的。今儿个最大的收获,就是得到特许,可以公开地,理直气壮地怀娃儿了。到时候,等我怀上娃儿,等我给你生养十个八个亲亲的外孙,不上门求我,不说尽好话,我还不希奇嫁了呢。
巧月高兴起来,和爹爹一对一盅,喝得痛快淋漓,一坛子五斤装的渝州老窖,爷俩直喝到月亮爬上屋脊。
老爷走了,巧月就睡在书房里。
平常她也常在书房睡,睡在老爷的书房里,好象意味着老爷不在的时候,自己就是一家至尊,就是挑大梁的人。的确,除了老爷,在家里巧月真是挑大梁的人,前面说过,大娘早已虔心礼佛,诵经焚香,不问世事。二娘随着大娘礼佛,同样不管家事。三娘死了,就是没死的时候,轻浮浪荡个女人,那里有管理家务的心思。四娘五娘和巧月年岁差不多,只会抹叶子牌耍子,遇上事还真得巧月拿主意,调拨人。
书房好象总督将军的签押房,老爷就是坐在这里指挥一切的。老爷不在,大小姐坐在这里指挥一切,理所当然,从情上,从礼上任谁也挑不出毛病,任谁也没得二话,一个二个都乖乖地听吩咐,听指挥。巧月想,二天......二天,到自己家,那才从心所欲呢,从心所欲,不…逾…逾矩。
已经是夜深人静时候,巧月躺在床上,放展四肢,舒舒服服任脑子里跑马走车。酒慢慢上头了,晕晕乎乎,轻轻飘飘,人在床上,腾云驾雾一样。巧月琢磨着,就在家住两天,回去再跟仇家打拢火,立马给他脱衣服,扒裤子,立马逼他上床,立马让他给我种娃儿......他要是不干呢?他要是又哭又闹,寻死上吊咋个整?......那里会哟,眉儿睡得,廖大嫂睡得,翠儿睡得,我为啥子睡不的......哟,不会,那里会哟。......又哭又闹,寻死上吊是老娘们干的,一个大老爷们,不会。他要是......他要是......就让他给买几支绒花吧,买宫制绒花,要梅红的......带喜字的那种......给他插…插上......给仇家插上......插两朵......嘿,傻小子逛庙会,多俊呀。......逛庙会......我也去,跟着他一块,逛…逛庙会,抱着娃儿,他抱一个,我抱一个......跟他要一文钱,一文钱......买馓子......一文钱四个......买馓子......馓......馓......子......我吃......他吃......我吃......吃......
巧月睡着了。
上弦月悄悄躲进马场梁子山后,象酒后的巧月,睡觉去了,院子里小巧的鱼塘,挂满硕大果实的石榴,南墙脚下几丛箭竹,统统罩在漆黑的夜色里。书房里的洋油灯,吱吱啦啦叫几声,油尽灯灭,室内一下子比外头还黑,伸手不见五指。
突然,有人压低声音说:“在呢,在呢!正是兆贼......正是兆贼!快,动手!”
接着,又是万籁俱寂,夜色如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