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怡芳随着旅客下了邮船,走出伦敦港口码头一看,真是到了异国他乡!西方古老帝国大都市沧桑壮观的陌生建筑,码头上各色人种你来我往,家人朋友相见的热辣呼喊尖叫拥抱,夹杂着多种语言的叫卖,搬扛行李的讨价还价,真是好不热闹!本土英语,林怡芳听起来很费劲,她四处寻觅打听,应允前来接她的表舅妈,却不见踪影,只得孤零零站着,十分眼热地看着其他旅客相继被亲友簇拥着兴高采烈离去。
原来林怡芳有一个表舅妈住在伦敦,久不联系。这次在香港,她给母亲捎信,告知她决定去伦敦学习音乐,她母亲托娘家人几番打听,才得到了这位远房亲戚在伦敦的地址,悄悄写信告诉了她。她连忙去信请求帮助。舅妈回信说:我是基督徒,虽说出来二十多年了,早和家乡断了联系,但听说有家乡的女孩子来伦敦学习,还是格外高兴,看在同乡亲戚的分上,也乐于做这件善事。你在办妥入学手续找好住房之前,可以在我这里住些日子。你把到达伦敦的时间地点通知我,寄个照片来,我虽然上了年纪身体又不好,想起你人生地不熟,又是个女孩子,还是尽可能去接你。如果没来接,那就是有什么特殊情况,你只好自己来了。这位没见过面的表舅妈还在信中叮嘱了许多来伦敦的注意事项。林怡芳在船上,不知把这封信看了多少遍,心里才算踏实些。可现在眼见满船的旅客都走了,还不见舅妈的人影,只得放下皮箱,拿出舅妈的信封地址,向旁边的人问路,准备自己去了。
林怡芳这才知道舅妈住在伦敦郊外一个偏僻小镇,离码头很远,小汽车坐不起,马车要价也很高,还没有人愿意送她去。她初来乍到,知道自己的处境,在香港换的这些英镑,一个先令都得计算,她是舍不得花这笔车钱的。正在踌躇茫然四顾的时候,一走神,低头一看,脚跟前的皮箱竟然不翼而飞了,林怡芳顿时傻了眼!她所有的证件、支付学费生活费的钱,都在皮箱里,这可怎么办?她急得都掉了泪,连忙找警察,半生不熟的英语,警察听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虽然彬彬有礼答应帮她找,但坦率告诉她:“小姐,你是刚来伦敦的吧?这码头上小偷一帮一伙的,偷东西一个传一个,手脚快得很,自己的行李一定要看管好,根本就不能离手。我们帮你找找看,能不能找到很难讲,你说说情况吧,我做个记录……”
林怡芳诉说完经过,警察登记刚走开,前面人群一阵骚动!她望过去,只见那位在船上紧盯着自己的乔治居然还没走,正从几个流浪汉中揪出一个问:“你偷了那位小姐的皮箱,倒腾到哪儿去了?说!”
这小子一脸无辜的样子,摆了摆手:“什么皮箱?我不懂……”
乔治揪着他的衣领:“你小子还他妈的装蒜,我看着你拿的!不给你点颜色看,你不会老实!”说着猛一拧手,那小子疼得龇牙咧嘴直喊叫,后面一个为头的一使眼色,几个同伙一拥而上,对着乔治就拳打脚踢。谁知乔治毫不畏缩,拳脚也十分了得!虽说他挨了几下,但还是把那个偷走林怡芳皮箱的家伙紧紧揪住,一脚踩在了地上!这帮团伙人多势众,拳头雨点般落在乔治身上,眼看他就要遭殃!这时一声警笛,几个警察跑了过来,小偷们一哄而散!那个偷走皮箱的家伙想跑,却动弹不得,经过警察讯问,他只得供出同伙求饶,警察迅速出动,将刚传递偷走的皮箱很快追了回来。
乔治作为目击证人,领着警察来了,经过核对,警察把皮箱还给了林怡芳走了。乔治擦掉嘴角的血痕笑道:“小姐,尽管您不理我,我可一直关注着您!您既然没人来接,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还是让我送小姐到您要去的地方吧!”
林怡芳看他为自己受伤,十分感动,但想起他在船上的所作所为,这样的人能跟着他走吗?正迟疑着,乔治指了指远处交头接耳的流浪汉:“小姐,那群家伙欺生,盯上你啦!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得马上走!我都为您得罪他们,挂彩了,小姐还不相信我吗?你看,我的好友琼斯小姐接我来了,还是让我送您,赶紧离开这里!”
林怡芳看见一辆高级轿车开了过来,开车的的确是位小姐,尽管对她冷淡,她稍微放心些。如果不跟他们走,那群流浪汉见警察走了,又渐渐聚拢在一起,真要过来,她更害怕,只得上了他的轿车,请他把自己送到了伦敦郊外表舅妈家。
临别,乔治写下了他的地址电话,交给林怡芳,悄悄对她说:“我不否认,我的确看上了小姐,但决不会乘人之危!如果因为我的莽撞冒犯了小姐,我只有请您原谅!小姐初来伦敦,如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请马上和我联系!”
乔治再莽撞,也不过是盯着自己不放,非要请自己喝酒而已,自己生气泼酒,溅了他一身,而他却不计较,在自己危难之时,居然挺身而出帮助了自己,还挨了揍,这使林怡芳感到内疚:“对不起,先生!如果我有冒犯您的地方,也请您原谅!谢谢了,不是您给我找回皮箱,我大概在伦敦一天也呆不下去。我给您添麻烦了!”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她真想喊住他,请他帮忙联系学校就读,安排住处。但她的个性向来是能做自己做,不想依赖别人,加之她对他还是不放心,便没有做声,一直看着他上了轿车,消失在街道车流里。林怡芳回到舅妈家里,没想到舅妈见她送人走了,坐在老旧的沙发里掉起了眼泪。
“舅妈,您怎么啦?”林怡芳关切地问。
“姑娘,原谅舅妈没去接你,是舅妈遇到了一点烦心的事儿,你表舅常年在外,说来不来,气得我哟,这腿脚发软,都走不动道了。”
舅妈接过林怡芳递过来的手绢,擦了擦泪水:“谢谢你……”
“舅妈,这没什么。我本来就应该自己来的,已经给您添麻烦了。”
“哪里!你不知道,在你下船后,警察局就来了电话,说你在码头把皮箱丢了,急得我哟……后来他们又来电,说皮箱找到了,因为是我给你做的担保,他们根据你的签证资料,两次来电话核实。”
“这都怪我忙着打听您的地址,一时疏忽大意出的事儿。还好,就是刚送我那位先生帮我找到皮箱的,哪能怪您呢?我以后小心些就是了!”
“是啊,出门在外就得特别小心,尤其在这洋人的天下,移民就更得小心谨慎,你呆久了就知道了!芳子,你刚来,赶紧收拾,我就不跟你说家里堵心的事儿了,以后找机会再给你说,还得叫你帮我拿主意呢!”
“好,我听舅妈的。没有您担保帮助,我来不了伦敦学习,我会报答您的。往后您有事就交给我,我会尽力去做的,您就把我当自己女儿好啦!”
林怡芳贴心的几句话,说得舅妈心情好起来,含着泪笑了:“哎哟,我要有你这么个漂亮女儿,那可是前世修来的福分。这一定是上帝怜悯我,看我一个人太孤单,送你来和我做伴来了!好,往后我就认你做女儿,你在这儿,也就如同回了自己家……”林怡芳笑着点了点头。
林怡芳深知表舅妈在海外闯荡这一辈子不易,往后就真把这里当成了自己家。每天早晨起床,她把屋里屋外小院收拾得干干净净,还给舅妈准备好早餐。白天她在外做工忙学业,傍晚回来,无论多累,她都要帮老人家养花种菜做晚饭,夜晚还陪着唠家常说笑话。这使境遇孤苦的表舅妈,心情渐渐好起来,原来杂草丛生冷清荒芜的小院,也有了活气和笑声,老人也好像年轻了许多。
林怡芳来伦敦后才了解到,这里的私立艺术院校学费高得吓人,她掂量自己的钱袋,完全无法支付,唯有一边刻苦攻读英语,一边请家教发奋练琴,考上公立艺术院校,再争取到全额奖学金,才可能完成学业。她拿定主意,更加勤奋学习。
日子过得飞快,通过一年努力,加之她原来就有扎实的基础,悟性又好,终于如愿以偿考上了伦敦公立的艺术大学,学习钢琴选修作曲。学校离表舅妈家很远,如果经常往返,交通费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也浪费时间。林怡芳拿定主意,终于说服了她,搬到学校附近一个英国老妇人的家里住宿搭餐,这样既节约了时间,也有利于学习英语。她发现这位白人房东老太太叫自己名字很拗口,为了尽快融入英国社会,便于和洋人打交道,她给自己起了个英文名字:爱丽丝·林,从此上学校、做工和洋人来往,她都用这个名字。
搬走的那天晚上,舅妈难舍难离,给她特意做了家乡菜。吃完饭,林怡芳洗碗收拾好,就开始清点要带走的衣物。舅妈看着,沉默好久又掉泪了。林怡芳赶紧放下手中的乐谱,安慰她。老人家吞吞吐吐说起了表舅,原来他是个海员,一次回家,带走了自己所有东西,十多年了,几次说要回来,却再也没有回来。就在林怡芳来的前一天,表舅还说要来,最后却又托人捎信不来了,气得舅妈又犯病了。那天两人说到很晚,林怡芳深刻理解了一个远离家乡,长年漂泊海外,又无亲人的舅妈,过着多么拮据冷清的日子,内心是如何痛苦孤独。她答应即便学习再忙,以后每个星期周末,都会回来看望她,老人家这才破涕为笑。
林怡芳单独生活后,尽管有利于学业,却增加了房租搭餐的开支。她从香港带来的钱,支付了船票昂贵的学费,这一年来,即便生活上节衣缩食,省得不能再省,在伦敦这样的国际大都会,还是很快花得所剩无几。母亲给她的那张银票,她在香港没兑换,一直贴心放着,每到难处,也只是拿出来看看,就如同见到了慈母,心里感到温暖,但想起她在家里的处境,又感到难受和责任。她租住的小屋,只有一张小床和一个床头柜,这天晚上她坐在床上,拿出那张久放在内衣口袋里,已经皱皱巴巴的银票,小心抚平看着它,想起了小时候,母亲给她讲的童话故事《卖火柴的小女孩》,小姑娘在饥寒交迫的年夜,借着微弱的火柴光亮,还做了许多好梦,见到了自己的祖母。随后深夜熟睡,她也做了一个香甜的梦,自己飞越高山海洋,来到翠竹山村,发现母亲正在小桥下洗衣,她欣喜地跑过去告诉母亲,她已学有所成,要接她出去享福,母女俩从此不再分离。她还把那张银票还给了母亲,母亲高兴得顾不上擦一擦湿淋淋的手,紧紧搂住了她……
美好的梦境是一回事,严峻的现实却是另一回事。到伦敦后,林怡芳就开始四处奔波寻找工作,但大都不顺利。为了完成学业,她在伦敦街头卖过花,在跳蚤市场摆过摊,在有钱人家做过钟点工,帮阔太太早晚遛狗,陪小姐少妇健身打球,和老妇聊天购物。最困难找不到工作的时候,她发现在这里做个街头艺人,只要将自己的一技之长在街头展现出来,获得过路行人的赞赏,就能获得回报。
她喜欢服装设计,便在街头穿着自己用旧报纸剪贴,或是废布料剪裁的服装,走走时装秀,获得过路人称赞,丢下一两个英镑几十便士的小钱,一天下来,也有一些收入。可以说自到伦敦以来,她就一天也没闲着,始终半工半读。她什么苦活累活都做过,阔太太们的白眼羞辱她忍受了,街头小流氓、流浪汉的骚扰她克服了,饥餐渴饮她也熬过来了。让她很不喜欢的是伦敦的天气,这里不像家乡,那里常常是阳光朗照,而伦敦的天空经常是灰蒙蒙的,地是湿漉漉的,下雨是家常便饭。由于住地离学校很近,走十来分钟就到了,她起初连一把伞也舍不得买,偶尔遇着大雨浇个透心凉,冻得她躲在屋檐下直发抖。
上大学了,她想找份稳定的和艺术靠边的工作,也和这天气一样,是一片迷茫。一天,她在信箱里看到一份广告,一个专卖中国古董文物的拍卖行聘用华人小姐,待遇优厚。她格外欣喜,赶忙找去应试,顺利通过了初试复试,最后由老板面试决定是否录用。没想到当她走进老板的办公室,见到的竟然是久违了的乔治!林怡芳惊讶得目瞪口呆……
乔治还是他的招牌习惯动作,得意地摸了一下小胡子,手指潇洒一弹,戏谑一笑,朝林怡芳意味深长地直眨眼:“我真没想到爱丽丝就是你林小姐!怎么样?我说我俩有缘吧?我曾去你亲戚家找过你,说你早已搬到一个英国老妇人家居住了,而且你有交代,地址不能告诉别人,凡是需要联系的,你自己会联系。我很伤心,你至今都没有跟我联系,这说明我不在你林小姐考虑之列。哦,对了,应该叫你爱丽丝,这样更方便。没想到你今天主动找上门来,这么大的伦敦,我们又遇上了!这不能不说,我们之间的缘分还不浅,爱丽丝,你说呢?”
林怡芳纳闷:“这家拍卖行不是先生留下的地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