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徘徊在街上。
她徘徊不去。
她拖着沉重的步伐,沿着街道,在千万的人群中,失魂落魄地走。
她漫无目的地走。
她随着人走。
她无处可去。
她迷茫的眼,前后左右都似都不见。她随了人群,只顾走。
她出了西街,过了西门,出了城。
戳心的痛,使得她不时停了下来。
旁边的人,渐渐离她远去。
她追循着那些人的背影,一路走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茫的她抬起头来,看着那片天蓝,看着那片白云。
她走到了这野外荒蛮的丘地上。
周围略起伏的小土丘上,光秃中又带着细草丛生,放眼望去,一览无边。只有最远的天边,有一片巍峨的群山显露着些微淡漠的黑影。
空旷中,前面一个青砖砌起的圆柱形高哨塔,在这荒野中格外的醒目。
她竟迷迷糊糊地走到了这城西的荒野上。
她身上穿着她喜欢的蓝色的纱裙,那使得她在这荒野中显得格外地醒目。但是她如月般明净的脸上,却是那样地与她的形态不相映衬。
她凝着眉,低着头,似不愿再面对眼前的一切。她脸上尽是一副饱经沧伤,历经痛苦的情态。
她看着前面无尽头的路,又转头看着这片荒野;她看到了右面一处较高的丘岭,便往那里走去。
小山丘的一面很平坦,她很轻松就走了上去。然而另一面却很高,她就站在了那绝崖上,站在那悬崖边。
她望着远处起伏连绵的小丘,悠悠地,前尘往事一幕幕浮现眼前。
——她一次次辗转于那昏暗的地宫。一次次地看到那落在她手里的人的绝望的眼神。
——她一次次亲手杀了那么多人。那些人在她面前颤抖、挣扎、求饶、甚至大小便失禁。
——她又一次次地委身于那地宫的寝室,与那丝毫没有怜悯之情的人做鱼水之欢。之前,她还能享受,但后来的每一次,她都几乎不堪忍受。
——她一次次地看到,那人丧心病狂的看着那地宫里的人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他却忍不住开怀大笑。
——她还看到那些女人被捆绑在那柱子上,轮流被那同样受尽屈辱的人的侮辱……
甚至连她自己也忘记了,原来她还是人。而之前,她原以为自己就只是别人驱使泄欲的工具,她所做的一切,她原以为就只是杀人害命。
她从来都不相信别人,也不同情别人。她唯一算得上信任的,是与她一起的那位“姐姐”。但是她那“姐姐”就在不久前,因犯了错而被那主子以残忍的方式赐死了。
她唯一的姐姐竟以那样的方式先离她而去了,她震惊之余,除了再没有可以信任的人,她唯一剩下的,就只有恨。
她恨那些男人。
恨他们的无情,冷漠;恨他们的人面兽心;恨他们的虚心利欲。
她更恨那人的口蜜腹剑,心口不一,两面三刀。
正因为恨,所以她要泄恨。
她变得更狠,更残忍。她每每陪笑,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对方的命,甚至让对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她每天都活在这阴影当中,不见欢乐,只见尸骸蚀骨痛苦。
她整天一副行尸走肉。
她几乎集所有忧郁颓丧于一身……
人世苍凉,就像眼前所见的这一片荒野,没有丝毫生机。
她已没有太多的忍耐和等待。一切对她来说,都是那么空旷和遥远,就像一个空白的梦——一个没有丝毫色彩和希望的梦。
她之前所做的一切,也已成了梦。
碧碧红尘,她这个沦落了小半生的女子,所有的青春年华,都陪给了这一场恶梦。接下来,难道她还要再踏进那一层炼狱中去?再浑浑噩噩地过这一生?
不!绝不!
然而这外面哪里又有让她存身的一席之地?哪里还有她的容身之所?
——这苍凉而又荒蛮的地方!我的心岂不和这荒野一样悲凉?一样绝望?
无处可去,伤心欲绝,那我又该再做些什么?
穿心的痛袭来,她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这是何等的悲伤落魄啊!
泪,缓缓滑落。
她流下了泪,晶莹的泪。
她曾流过汗,流过血,甚至经历过生离死别,但她都挺过来了。
此刻,她竟流下了泪。
这是她忆事以来,第一次流泪。
泪水无声滑落。
与其这么艰辛郁闷过一生,不如就此一下,一了百了。那这一切因果痛苦,也就随这荒野的微风吹去了。一切都将与自己再没有关系。
她在滚滚的泪中,因一时的郁极,竟生出一种悲观致极的念头。又加上眼前触景生情,还有她身上所承受的伤痛,使得她一时不能自己。
她站在那里,那个温馨熟悉的梦再度在前面召唤着她。
只有前面,才是她唯一要走的路。
心魔在那里诱惑着她:在梦里,我才能找到属于我自己的梦。
她以泪洗面,心绪混乱到极至,也清醒到极至。朦胧中,她把心一横,脚缓缓踏前一步。她把眼一闭,就欲在这里追寻她幻想中的另一场梦——
脚一悬空,她的身体往前一趋,她就往下坠去……
晶莹的泪,在半空中划着一条凄美的线。
晶莹透明的线,似要挽住她,但瞬间又涣散成一颗一颗,一点一点,仿佛因承受不住而殷然断落。
她飘然坠下,带着失意,带着忧郁,带着本不该承受的一切。蓝色的花裙,她如一只翩翩飘飞的蝴蝶。
蝴蝶折翅,往下坠去——
——猛然一动,她又清醒过来。
原来那只是一个梦。
她看着周围昏暗的地宫,火把昏黄的光摇摇曳曳地闪动,这里就像是人间地狱。
她双手被吊起,身子被绑在那柱子上。她看见别人被这样绑过,现在她自己也被绑在了这里。
她被绑了三天。在第四天,那周围的绝望的人,看到她时,混浊的眼里竟泛起了光。他们被放到她面前时。她拼命地摇头,叫喊,但是她叫不出来。她的嘴巴被塞进了四只袜子。
她的衣裙被撕开,袒露着那雪白的身体。
“不要!”她想叫,叫不出来。
——但是她还是叫出了声来。
至少蔽日和铁匠都听到了她微弱的声音。
她躺在那床上,头轻摇动着,再次叫出了声。
两人都听见了,他们很高兴,因为看到她缓缓睁开了眼。
蔽日看了她道:“你终于醒了!”
那女子转过头看了看他们,又四下看了看,想动一下,却没力气。
蔽日忙扶着她靠了个枕头,道:“你流了产,流了血,我们帮你处理了一下。但是你还很虚弱,需要休息。”
那女子看了看自己的身子,再看着他们,特别是那异常强壮的铁匠,还有他怀抱里的幼儿,她眼里现着感激:“谢谢你们。”她的声音都很微弱。
蔽日道:“你身体很差,我想你需要先喝点东西。”他到一旁舀了大半碗鸡汤过来,问她要不要喂她。
那女子摇摇头,伸手拿过碗,自己一勺一勺地喝起来。
看到她还有那胃口,蔽日两人更放心了。看她喝完了一碗,蔽日又给她盛了一碗。
待蔽日再要给她盛第三碗时,她摇头说不用了。
她终于恢复了些神气。看到那三人都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她勉强笑了笑:“你们刚才还没看够吗,这样看我!”
蔽日道:“说实话,那是因为我们从没看过真正的美女。”
女子道:“你们刚才救我的时候,没有趁机占我便宜吧!”
两人笑了起来,蔽日道:“我们帮你换了衣服,这铁匠的你是穿不了,所以我就拿了我的来了。”
看她有了精神,两人一时便问起她昏倒的缘由。
女子听了一时就沉默了。
蔽日想她定有难以启齿的难处,所以又只问了她的家庭住址。
这女子摇摇头:“我无家可归了,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亲人……”她说着的时候,低了头,那眼泪就流了下来。
铁匠安慰她道:“你没有家,就在我这里住下养好伤再说了!”
那女子抬头看着他:“可是那不就打扰你了,我不想给你添这麻烦!”
铁匠道:“可是你这虚弱的身体,你哪也去不了!”
那女子挣扎了一下想起来,可是她连挪动下半身的力气几乎都没有了。
蔽日道:“你现在受了伤,还不能随便走动。我看这样吧,我给你开几副药,你吃个两三天,应该也会好一点了。到时候你要走也还不迟!”
那女子看了他们,想了想也别无他法,只有点头道:“那真是谢谢你们了!”
铁匠看了看那炉火灶台,与蔽日到一旁说了两句话,然后两人走了回来。
那铁匠因要打铁,在这里可能会影响到她,所以他们商量了一下,把她移到一墙之隔的蔽日那边会更好些。刚好蔽日那还有个药房,于是两人去打扫擦洗了一下,就把她安置在了那里。
那铁匠把那鸡汤端过来,继续又回去敲打他的钝铁去了。
那女子躺在床上,看到那蔽日还在捡拾这房间的杂乱地方,问道:“你是个医生?”
蔽日:“我是个游医,给别人看个病或卖点草药为生。”
那女子道:“你是一个人吗?”
蔽日:“是啊,我是个孤儿。我父母死得早,幸得一个好心人收养了我,并教会了我怎么看病,才让我活了下来。不过就在早两年,那养我长大的师父也死了,所以我可以说是一个人了。”
那女子同情了他一下,忍不住问:“你没有讨老婆吗?”
蔽日道:“我居无定所,在这里也都还是租别人的,没有人看得上我呀。”
那女子摇头笑了。
蔽日问她笑什么。
“看你这样子也不算很差,我不信。”
“你不信也没办法。”蔽日道,“像我又没有什么本事,就只是到处抓点药看点病。走在那街道上,还惹来别人老大白眼,甚至还被误认为是骗子,被人撵着满街跑。”
他为她盛了一碗药,坐在那凳子上,叹气道,“风吹日晒的,你看我这脸都晒得这么黑了。”他见她一面听他说,一面就几乎一口气喝光了那碗苦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心道这女子心里素质不是一般地过硬。
“你救了我,真的谢谢你!”女子悠悠地看了他说。
蔽日道:“救死扶伤,是我这个医生很愿意去做的。你不用客气,其实对我来说,我只不过是履行了我的义务而已。”他见她精神恢复得神速,说话都已经变得神采奕奕,便问她感觉好点了没有。
女子挪动了一下脚,感觉到有了点力气。“如果你要做事的话,那你忙你自己的去吧,我能自己照顾自己。”
蔽日道:“看来你的伤还不坏,你能照顾自己就好。我刚才出去的时候,为你准备了些妇婴用品,还有两件衣服,但是不知道你穿什么尺码,也不知道合不合身。”
那女子感激道:“你可真细心,谢谢!”
蔽日再嘱咐了她几句,就掩了门退出来了。在这种情况下,他不想让对方觉得有哪里不适,他只是把她当成了自己普通的一个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