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莲手牵着刘意,掌心汗津津的,紧贴在外侧走,又时时上下俯仰,好奇得很:一会儿追问它们的乳房为什么可以这么大,一会儿又惊异于它们竟可将舌头伸进鼻孔里。但过不多久,她的鼻子就代她意识到先前忽略的一个重要问题:这儿怎么可以这么臭?
刘意笑说:“当你在清晨喝着香甜牛奶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其实是这些又脏又臭的奶牛们尽心奉献的?再说了,这儿越臭气熏天,不越能反衬出你的香气怡人么?”
后一句话直接使任莲甩掉他的手;并怄着眼看他,忿恨道:“你胡说什么!拿我和这些牲畜比?”刚说完这一句,眼泪就流了下来。调头便走。
刘意后悔不已,恨自己又图一时痛快,说错了话,忙也调头追上,下气道歉。
任莲并不搭理,仍径直往前走。快要出牛房门时,只见一身穿白褂、脚蹬黑靴的彪形大汉迎头而来,手持粗针筒、一脸凶恶状——任莲吓得瞬间忘了一切,忙又躲回到刘意身后。
原来这人是兽医余师傅。此时因编号“1919”的那头奶牛得了乳腺炎,所以刚在药房配好了相应的药,正要来给它打针。当然,如果此后还不见效,那么1919便可得偿平生所愿,开心赴死了。
刘意笑着跟余师傅打了声招呼;余师傅略略回了句,却并不殷勤。他打开一旁的栏杆门,到了1919的屁股后头,细心诊断起来。
刘意和任莲走出1号牛房,此时任莲仍心有余悸。刘意逗她说:“去斜对面看看怎么样?那里全是几个月大的小奶牛,细腿蛮腰、一脸稚气,可爱得很呢!”
“不去不去!”任莲虽这么说却也不立即往回走。
“走吧,我这次保证不乱说话了。如果再犯,就咒我马上变为一头持久高产、永不生病的极品奶牛!”刘意边笑说着边就慢推着任莲向前。
任莲也就半推半就地随他了。
路过奶房,只见技术员小王穿着蓝色工作服,正站在奶缸处用比重计测着今日奶的浓度,并不时地调和着些什么。刘意不敢打扰,忙挡着任莲贴另一边走。进入那2号牛房,但见小奶牛们全被圈养在一个大围场里,里头有水有草、有坡有坑,所以它们个个都尽情地甩着细尾巴,活蹦乱跳、欢喜异常。它们的耳朵上也还未被打上牌号,暂不知名姓,眼睛里却是一片纯明。
刘意看着这一切,忽又发起呆来。任莲却隔着木槛,和其中一只凑近她的小奶牛热心攀谈起来:“喂,你几岁啦?叫什么名字?父母都在哪里?”
小奶牛显然很兴奋,乳白色的鼻孔都不禁放大了;它忍不住伸出舌头,向着任莲的橙色上衣舔了下。任莲起先还未留神,等再低头一看,便气得直往后退。原来,奶牛的唾液腺极为发达,所以即便只是这么轻轻一舔,也足以使任莲的衣上沾有一团唾液。
任莲又是气愤,又是恶心,撑不住又哭了起来。刘意闻声,忙赶到她身边,再一看,便明了一切。
刘意说:“我代替这些小奶牛们跟你说声对不起;至于这团已经形成的唾液,一会儿我只需带你去锅炉房那儿用清水洗洗就好了。”
任莲却还只是盯着衣服的脏处哭。
刘意叹了口气,又想了想,说:“我来给你讲讲这些奶牛们一辈子的命运吧,或许你听完后就不会那么生气了。”
任莲在哭的同时也表现出些许有兴趣的神色。
刘意看着眼前正无忧无虑的小奶牛们,缓缓道来:“它们在落地的那一瞬,就要被辨别公母。公的我们这里是不养的,转手就要卖给屠夫,屠夫会先抽****新鲜的血清再剥皮剁骨;当然,这是比较幸运的。如果你是奶牛,那么首先,你在刚一出生就要被隔离喂养,自然,也就不知道是谁生的你;待长到18月大小,再要被强行拉去配种,然后,在没有享受到任何恋爱甜蜜甚至做爱快感的时候就莫名其妙地怀了孕,这样,也就有了可以卖钱的奶水;待产下幼崽后,你也没有机会看它哪怕是一眼,紧接着又是被怀孕、被挤奶、被付出。于是乎,就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困在这巴掌大的蹲位上,吃草、怀孕、产奶。直到有一天,你不能再怀上孕,或是产奶量太低,肯定,也就没有再利用的价值,随即,就被拖出去‘一锤定音’。如果在工作期间,你还染上了什么不治之症,那么对不起,你连想奉献自己肉身的机会也不再有,直接棒杀、就地掩埋——虽说,它们只是些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低等牲畜,不该这样穿凿地同情,但我跟它们离得这么近,亲眼目睹了其间种种的黑暗与不公,再去面对它们,怎不心生愧疚?很多人心中都有一片净土,有的向往唯美的桃花源,有的希冀魔幻的新大陆,而我的内在所谓净土恰恰就是眼前这脏兮兮、臭烘烘的奶牛房!它可让我时刻感受到生存的不易,生活的滋味,生命的可贵。倘或有一天,我不能做成我想做的事,那么,我也不想迁就,索性就退回到这里,做一个再平凡不过的饲养员,每天就这么给奶牛们喂喂草,陪它们说说话,做一个别样的‘护花使者’。这样,也不枉在世上活一遭了。”
任莲的哭声随着刘意的讲述时断时续,到最后却又痛哭起来,说:“你老跟我讲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干什么?谁要听谁要听!”说着便捂着耳朵跑了出去。
刘意却还默默地呆在那里,略有些伤感;看着眼前的小奶牛们频频冲他甩尾巴,又不禁笑了起来。
走出“牛统区”,不见任莲,却见刘父站在院墙边,赤膊上阵,左跨右抱,正和一帮农民一道用粉碎机绞刚运过来的玉米呢。此时的太阳已十分火爆,仗着自身的万丈光芒,便肆意掠夺起人身上的汗珠来。刘意忽心生不安,又有些激动,便也凑上前,卷起袖口,想要参与到其中。
刘父见了,连声喝退他道:“你跟着瞎掺和什么!哪里就缺你这一双手?以后你要真能有什么大出息,我也不必凡是都这么亲力亲为了!”
刘意羞愧不已、无言以对;只得丢下刚抱起的那一捆玉米梗,掸掸附在身上的灰土,讪讪而去。
日中,刘父早在闾镇的头牌饭店定好席位,宴请众人。除了一起帮忙绞玉米的农民,还有余师傅、卜阿姨、吴阿姨、小李、小王等一干员工也都到场。趁着上菜之际,刘父又尽情施展开他那笑翻酒席的谐谑绝技,一会儿说说乡村俗事,一会儿侃侃民生民计,专在其中发掘各色矛盾诡谲处,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由于包间内烟雾缭绕、呛人心脾,所以刘意便带任莲暂坐到外间大厅的沙发上透气。尽管之前他已在牧场的休息室和任莲再度和解,但任莲这次终于有所察觉,她总在心里感觉哪哪不对,却又一时说不出,故也只得先心不在焉地听他神采飞扬着。
突然,任莲猛拍刘意的大腿,叫嚷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门口的保安勒紧自己的腰带,紧张地回头望了望;前台的小姐停下手中的账目,慌张地抬头瞥了瞥——任莲这才意识到原来周围还有别人。她忙用手捂住口,脸也瞬间变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