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告诉我更多的事情。”我提醒，我的创作灵感，正在不断涌现出来。
“你知道吗？刚搬过去时我们的房子渗水，那户人家……爸爸所谓的朋友，甚至不让我们过去补墙体的漏洞，那时候也不懂得这些事情是可以用法律解决的，那户人家阳台的水，是直接泻进我家院子的，妈妈和他们交涉了很多次。有一次妈妈去和邻居聊天时，那户人家的男主人、爸爸所谓的朋友，居然骑着摩托车撞倒了妈妈。”
当说到这里时，我留意到小白牙攥紧了拳头，手指深深地嵌入掌心中去。
“那人道歉后，妈妈并没报警，那时候认为一切以和为贵最好。在那样的居民住宅区里，个性温厚善良的人，是没有好待遇的，因为我们家被认为善良忠厚，另一端的邻居扫地是直接扫到我家院子里来，这样就可以不用收拾垃圾了，而我们家楼上的花草只要有一点飘落到邻居家院子里，立刻会有人来大吵大闹。”
小白牙轻轻吸了一口气，试图放松情绪，“每一天，即使开心也不会太轻松，因为可能随时会有邻居上门找碴。”
“你知道吗？这种权益受到侵犯、没有安全感的生活？”他看着镜头，目光好像要透过镜头，而深入到镜头后的我心里去，“我家的邻居，使用过的水是直接从楼上泼到我家的后门，而这一切只是因为我们是好人，很善良，是不会计较这些的。
“居委会曾经把我家评为五好家庭，可是那种虚名一点用处也没有，当被侵犯时，居委会永远会站在以拳头和凶悍见长的邻居一边，所谓的五好家庭根本一点用场也派不上，但是看着妈妈不断地忍耐，我就告诉自己绝对不要这样，我绝对不能再看着妈妈为这种原本就不该我们来承受的事情忍耐。”
我沉默，实在不晓得要说些啥才好。那是我从未聆听过的经历，虽然在我所生长的世界里面，有着另一种形式的烦恼和绝望，但是，我从未体验过类似的困扰，这种困扰似乎是离我很遥远的世界，然而此刻这种真实的情绪表达，却这样活生生地在我面前呈现开来。
不安全感。原来，这么爽朗豁达的男孩居然也有不安全感啊？这个词深深地撞击着我的情感，我觉得整颗心都被撞得轰轰作响，那个向来阳光爽朗的男孩，现在表现在我面前的低沉与复杂的感情，令我无法移开视线。
“青岛真的很漂亮，可是在我的记忆中，青岛却有着另外的一面，我最深的印象永远是邻居的‘你说啥？再说信不信我打你’、‘再有花草飘过来下次就不会这样客气’……”
“所以那时我就在想，我一定要变得更强，至少打起来不会输，我绝对不要再看妈妈那种忍耐的表情，如果有人因为我摊上一个善良憨直的爸爸而继续欺负我们，就算打起来我也要把他们打到下次不敢再来。”他自我嘲讽地摇了摇头，“很奇怪的理想吧？我是不是个很奇怪的人呢？”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毅然决定和她分开的吗？”沉默了一会儿，我开口，尽管有些残忍，然而我必须沿着这条线继续下去，他此刻的状态正是最好的摄影素材，“如果为此耽误了人生，那么这种想法和心愿就永远不会有实现的一天吧？”
“比起恋爱，我觉得家人更加重要。我想必须得做什么，去打破这一切才行。被学校处分这样的事情绝对不可以任由它发生。”小白牙的双手，缓缓地平放在左右两侧，然后他转过了头，这是第一次没有去看镜头。
“高中毕业后，终于决定去打官司，和妈妈平生第一次上了法庭，第一次去了市规划局，虽然没有拆除被侵占的那十厘米宽的夹巷，可是被侵占的制空权，和被侵犯的采光权，这些终于都解决了。
“好几次邻居闹上门，就算报警也没多大用处，后来忍不住就和他们打起来，刚打的时候真的特忐忑，就担心自个儿打输，可是一旦动手就真的豁出去了。人也挺怪的，打了几次架以后，尤其是赢了官司以后，渐渐地邻居们也没来找麻烦了。”
我说不出话来。是真的说不出话来。看着小白牙，我压根儿就没想过他会有这样的成长经历。咋会呢？他总是那么爽朗豁达，跟阳光似的，真的一点阴霾也找不到。
“所以我说我挺经打，也挺能打的，并不是在安慰你，而是我真的能打，也知道自己经打。”小白牙看气氛凝重起来，试图用玩笑来调解，可是我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根本就笑不出来。
“明明是那样的记忆，为啥还能够这样地笑出来呢？明明是那样悲伤的记忆，为啥却非得要继续表现出坚强得很、一点也不会脆弱的样子呢？”第一次，我第一次不是为了拍摄，而是由衷地问出这些话。
“是啊，为啥非得要笑呢？”并没有以往那样的伶俐思维，小白牙明显地怔了一下，然后陷入沉思当中，过了很久他都没再开口说话，我也没有催促他，只是不断按下快门，捕捉并记录着他的表情和身影变化。不知过了多久，小白牙突然抬起了头，重新面对着镜头。
“我已经，二十四岁了，已经是个完完全全的男人了，所以要更加坚强才行。因为我就是一路这样过来的，就算痛苦不安，就算害怕也不可以哭，如果不这样的话，我就没有办法去面对了，如果不坚强的话，我就没办法下决心去和对方拼命了。”
小白牙凝视着镜头，难过、悲伤，然而却是非常坚强地，在嘴角边泛起了一丝微笑，但是与微笑不同的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此刻看上去是如此悲伤，里面装载的悲伤快要溢出来一般，“我，已经习惯了开朗坚强，已经没办法再接受脆弱或者软弱的自己了，我……”
我没有说话，而是按下快门，捕捉住这一刻他的表情。那是一种混合了坚强与脆弱、迷茫与倔犟、无助与勇敢的表情，不管直面的是怎样的过去，他始终站立着，坚持将自己的工作更好地继续下去，而这一刻的他，正是我想捕捉的，我不断地按着快门，然后，轻轻地将相机搁在沙发上，对着他走了过去。
“为啥非得要一直坚强不可？为啥男人就不能偶尔脆弱软弱甚至哭出来？”我站在他的面前，抬头去看他的脸，然后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抚上了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你总是在灿烂地微笑着，不管啥时候也微笑，仿佛阳光一样，让人在你身边也觉得是愉快明亮的，我完全想象不出，你背负的是这样的一种过去，我完全想象不到，你还有着这样的不安全感。
“很孤单吧？在青岛的时候。觉得没有人能够帮得到自己吧？觉得自己很没用吧？然而即使如此，你却还是对每个人温和地微笑着，即使面对了这样的事情，你还是明亮愉快地对待每一个人，在妈妈烦躁痛苦时，你也是……这样对待她的吧？”
我目光闪烁地看着小白牙的瞳孔，“我还以为，这是一个幸福的孩子，因为幸福，所以才能那样体贴包容地对待着别人；因为幸福，才能用那样明亮的表情，来抚慰和鼓励着别人。然而……
“然而你真的是很努力地活着啊。一直拼命想要更好地保护好自己和家人。你一直是，很努力地在活着啊。”我喃喃地说，忽然伸开双臂抱住了他，“原谅我，让你再去面对这些过往，原谅我，不管怎样，原谅那样任性地逼你去想起这些往事的我。”
即使他认为我是个残忍的女孩也没关系。在摄影过程中我这样对自己说，然而一旦工作完成，那种想法就不一样了，对于那样的他，我只是想要好好地抱着他，好好地安抚他。这个从逆境中走出来，仍能明亮爽朗地活着，仍能犹如春风一样鼓舞并且抚慰着他人的男孩，对于我来说，是独特而珍贵的。
没有阴霾，没有灰暗。他一直在努力而明亮地活着，这个男孩一直在这样拼命地向前走。我抱着他，而在我怀抱里面的他，起初有些愕然地震了一下，然而在飘荡的思绪和心情下，也并没有太抗拒的样子。我觉得人的温暖是可以相互传递的，希望我的温暖，可以通过拥抱传递过去，最后，小白牙伸手抱住了我。
“我一直也没对你说，小白牙，我也有强烈的不安全感，我总害怕幸福不能持久，如果遇见喜欢的人，才刚相处就在想着，啥时候就会失去对方呢？就算到手的幸福，感受到的不是梦想成真的喜悦，反而会想着失去它时的那种痛楚。虽然咱们的感受可能不太一样，但我真的了解，小白牙的心情我是真的了解。
“在我面前不那么坚强也没关系，真的，明明那么难过，可是为啥还非得微笑呢？为啥就算难过痛苦也不可以流眼泪呢？小白牙，答应我，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想哭，一定要在我面前哭出来，因为我也是一样的人，因为我也是一样害怕输给软弱的自己，而拼命阻止自己哭泣的人，所以……所以小白牙如果在我面前哭出来的话，那么我一定觉得是一直紧绷的自己被释放出去了，所以小白牙……”我不断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他的脸颊，小白牙看着我，那眼睛中有各种情感在不断闪烁着。
他最终还是没有哭。
“舒服吗？”
“啊？”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的脸，摸起来还舒服吗？”
“嗯，很光滑，很有弹性，皮肤很好……”我被突然冒出来的、与气氛和情景完全不搭的问题给吓了一跳，没有过多思索地作出了回答。
“你可以一直摸下去，可以用你喜欢的方式摸下去。”小白牙握着我的手，沿着他的额头，摸到他乌黑浓密的眉毛，又去摸他长长的睫毛，还有那俊挺的鼻梁，最后当他牵引着我的指尖停留在那温暖的嘴唇时，我听见他说：“只要是为了你，我啥也可以做，帮你拍摄也好，或者被你的发小抵制也没关系，因为我啥都愿意为你做。”
这是我们相识以来，小白牙第一次对我说出这样的话，然后他更加用力地抱着我，牵引着我的手的手也慢慢地松开，失去了他引导的我的手，却还是停留在他的脸上并游移着，无法挪开。
那个人和我分享的是非常琐碎、非常普通的事，也是在大街上行走的任何男孩身上可能发生的事情。虽然艰难和痛苦，虽然那回忆是有些残忍的，他却还是愿意坦率地告诉我，曾经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些往事。
通常男孩都会在女孩面前拼命展现自个儿的能耐，表现自个儿的能力和坚强，这种呈现自个儿的脆弱、痛苦与不安的记忆的气度，这种直白地分享着自己的记忆的真诚，我认为不是每个男孩都可以做得到的。
所以，我珍惜眼前的这个男孩。
在这一刻，我对自己说，虽然他来自和我不同的世界，但我们的人生确实因为彼此的相遇而产生了交集，现在，这一刻，我很确定这份交集演化成为羁绊，那是一种不同于我和李晨、卫红与晓冬的羁绊，是只属于我和小白牙两个人的，只属于我们共有的独特的羁绊。
小白牙，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情，你能这样地信任我，愿意对着我敞开心扉，我是真的非常高兴。和李晨约了在新天地的碧海见面。他到达碧海二楼的私人包间时，我正坐在沙发上，边翻阅着杂志边欣赏着法国香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