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生祠容易,毁了自然也不难。有的是因为人死之后,百姓渐渐淡忘,庙宇跟着荒凉。有的则是另一种情况。还说狄仁杰,他本人在魏州留下一笔精神财富,但他儿子狄景晖却是个败家子,同样在魏州做官,却一点不像老子,处处欺压百姓,作威作福,人们的怨气没处发泄,就把狄仁杰的庙给拆了。这也算精神胜利。
时间一久,立生祠也就有点变质。原本都是地方官政绩出众,有恩于百姓,百姓自发地给他们立生祠,后来逐渐变成地方官主动要求百姓建立生祠。唐朝后期,藩镇割据,各节度使在当地都是实际上的土皇帝,他们经常暗示百姓给自己造庙,一时间,立生祠在唐末、五代十国时期成为流行时尚。一座富丽堂皇的庙宇,比起万民伞等家常日用品,自然体面多了。
不过,这些人都不算最狠,立生祠规模最大的要算明末的大太监魏忠贤。
魏忠贤当时炙手可热,想跟他攀上点关系,不出奇招不行。有位浙江巡抚叫潘汝祯,看到同僚们给魏忠贤做了小厮后,快马加鞭地加官进爵,自己却没什么门路效忠——单管魏忠贤叫爹是没用的,因为有人连魏忠贤的孙子都愿意做。这位潘先生脑子倒也机灵,没资格叫魏忠贤一声“爹”,叫他“神仙哥哥”还不行吗?
于是潘巡抚上了道奏章,说是杭州的纺织工人协会集体签名请愿,一定要给魏九千岁建造祠堂,这样可以每天祭拜,以表忠心。这可是民心所向,咱们做父母官的,当然要顺应民意了,所以打算用国库的银子把祠堂给建了,每月祭拜,您老看怎么样?
不久,诏书下来,没多说什么,只是给祠堂题辞“普德”。这个表态再清楚不过了,潘巡抚把全部身家性命押上去,结果一把赌赢,其他做官的还不明白吗?很快,在全国各地就掀起了一轮建造魏氏祠堂的高潮。
如果说第一个造祠堂的还算是为了邀功请赏,后面再造的,邀功是谈不上了,只要别落下不尊重魏忠贤、怀有二心的把柄,那就上上大吉了。
有些特别没骨气的家伙,生祠造得加倍卖力,一切规格都照皇帝的标准,有敢提意见的,一律被魏忠贤免职。祭祀要诵读祭文,妙笔生花的读书人于是有了用武之地。一篇篇骈四俪六的肉麻文章被炮制出来,说魏忠贤是“尧天帝德,至圣至神”。还有一个监生陆万龄说:
“孔子作《春秋》,忠贤作《要典》;孔子诛少正卯,忠贤诛东林。”
魏千岁功德可以与孔圣人比肩,应该把庙造在太学旁,祭祀待遇参照孔子,神仙级别再上一档。马上有诏书下来,称许陆监生。于是各地纷纷上疏,说要把周敦颐和二程的庙也拆了,造魏忠贤庙,理学家这等萤火小虫,岂能跟魏神仙争辉。
可惜等奏章送到北京,魏忠贤的靠山明熹宗朱由校一命呜呼,新登基的是崇祯皇帝。崇祯早就想收拾魏忠贤,一边看这些奏章一边冷笑。魏忠贤一轧苗头不对,连忙上疏反对。不久,魏忠贤被杀,所有主张建造生祠的全部列入阉党。想想那赶上末班车的真是倒霉,一着急竟然抱错了大腿,抱落了脑袋。
严格地说,造生祠并不是造神,毕竟被奉为神仙的人还活着。但在中国制造神仙,首要突出的是神仙的亲民指数,而不是神圣感。造生祠的好处,一方面可以零距离地表达对他人的景仰之情如滔滔江水,另一方面普通人也可以与神仙互动,感情色彩浓厚,更容易为人所接受。洪秀全改造基督教义为太平天国服务,并不是大谈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之类的理论问题,而是直接说耶稣是自己的亲大哥(天兄),这样迅速拉近了天国与世俗的距离,效果自然好得多。
从另一个角度看,造神也是讲政治的,没有哪个神仙能跟官府斗。在政治高压下,造神造个现在进行式,不失为简捷方便的不二法门。此举虽然对真正的神仙有点不恭不敬,但为了眼前的身家性命,只好请他们将就一点了。
黄帝的身分
中国人常称自己是炎黄子孙,把炎帝和黄帝作为自己民族的始祖,但对两位老祖宗的身世,其实并不怎么清楚。就是现在,也常常有政府部门组织学者研究考证黄帝的家乡,还为此大打笔墨官司。人人争着做黄帝小老乡的原因很简单,有黄帝罩着,开发点旅游业还不是举手之劳吗?
也许因为争来争去,争得大家都有点糊涂,黄帝的光辉形象也似乎被掩盖了。推想起来,今天即便起黄帝于地下,恐怕他连自己的简历都填不好了。
首先,姓名一条就成问题,《史记》上说他姓公孙,名轩辕,好像是很清楚了。可是也有说姓姬的……司马迁自己也说,当时(西汉)关于黄帝就已经众说纷纭,连饱读诗书的老先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自己也是猜测。至于籍贯,更没谱了。司马迁游历天下时,各地政府官员申报的地方杰出人物,基本上都有黄帝。
最难填的要数家庭出身和本人成分。如果把关于黄帝的记载综合起来看,黄帝至少具有以下几种身分:
(一)神仙里的老大
最普通的说法应该是神,这方面的传说比较多。比如黄帝曾经在西泰山上进行鬼神阅兵仪式,那场面绝对盛大,有六条龙驾着车,毕方执缰,蚩尤在前面开道,再前面还有风伯雨师,前有虎狼,后有鬼神,上面是凤凰,下面是蛇,还演奏着阅兵进行曲《清角》。这种排场,后来的神仙好像很难超越。
黄帝儿孙满堂,而且搞家族统治。儿子禺号和孙子禺彊一个管理东海,一个管理北海。孙子颛顼是继他之后统治神国的主神。
后来的玉皇大帝,如果深究起来,也有黄帝的影子,只是被施行了易容术而已。
(二)千古难得的圣王
按照历朝官方的标准说法,黄帝是上古罕见的圣明的君主。
司马迁的记载还算比较忠实,没有对黄帝过分吹捧,最多也就是说他生下来就会说话,无论什么东西一教就会,是个典型的天才儿童。
后来就不对了,天才儿童离帝王还有点距离,所以像后来的帝王一样,黄帝出生时的异象也被添进简历中,比如有本书上说,黄帝的老妈附宝有一天出去郊游,在森林里被不知什么东东放了电,结果就怀上了黄帝。——怀了二十五个月才生下他。
做贤君并不简单,尤其是作为开创性的帝王。整天吃喝玩乐肯定不行,庸庸碌碌也难成大器,因此,许多发明创造也被安在黄帝身上,比如造马车、独木舟,教大家做米饭、造锅子、凿水井、做衣服,甚至还包括姓氏制度、婚姻制度、户籍制度。反正使人类进入文明社会的大多数科技发明和社会制度,人们都替黄帝申请了专利。
能搞点发明创造,最多是个科技爱好者,关键要在思想道德方面做出表率。因此,关于仁义的故事也被编造出来。比如有一段故事说:黄帝刚登基的时候,是个谦谦君子,不喜欢动刀动枪,可是其他四位皇帝不服气,很想收拾掉黄帝,整天跟他开仗。黄帝长叹一声,这不是逼我动手吗?只好跟其他四位开仗,结果正应了“仁者无敌”的预言,黄帝一出手,把几位不识相家伙的全灭了。
由于精神文明建设得比较好,黄帝的统战工作也很有成就。本来他是杀了炎帝和蚩尤后才坐稳江山的,结果在有些历史学家笔下,却是靠德行感化对手,把炎帝和蚩尤全部收编。蚩尤还加入了他的智囊团,负责观察天象,预测国计民生的重大事件,这个官的名字叫“当时”。——多奇怪的名字。
然而,在儒家的圣王系统里,却始终没有黄帝的位置。儒家讲道统,是从尧、舜、禹开始计算的。这大概是因为黄帝身上的神仙气、始祖气总是去不掉,而虚伪的儒生们又要遵循孔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原则,黄帝想加入政治家协会,票数总是不够。
(三)修仙协会的形象代言人
道家学派和后来的道教讲究练气功,总想长生不老,白日飞升。为了宣扬得道的好处,率先把黄帝作为形象代言人。这么做是有深意的,连全天下最有权势的人——黄帝都想求仙,其他人还用说吗?
《庄子》里就讲了这样一个故事,说黄帝做了十九年天子,听说崆峒派第一代掌门广成子修炼得很不错,就去请教长生之道。广成子大谈修炼之道,什么阴阳调和,长生久视,与日月参光,与天地为常,说得黄帝心痒难耐,再听广成子说自己已经一千两百多岁了,更是惊为天人,马上磕头拜师。学完了广成子的招数后,他又继续寻访名师,千方百计搜罗修仙秘笈。
黄帝放着天子不做,到处找秘方,总有点饱暖思淫欲的意思,所以讨厌他的人也不少。据说黄帝搜刮手段着实厉害,什么《三皇内文》、《九方》、《神芝图》……各大门派的修炼密笈统统被他搞到手里。结果,引起了全国求仙协会的公愤,后来他到峨眉山求见天真皇人,想学真一之道,没想到这位天真老兄不给面子,冷冷地回了句:
“你已经做了帝王,什么都不缺了,还想长生不老,未免有点儿太贪了吧?”
黄帝来修仙,那自然是财力雄厚,在精心研读秘笈之后,就派人开采首山的铜矿,在荆山下铸造鼎(就是可以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的超级大饭锅)。造好了大鼎,炼成了丹药,就意味着修仙成功,于是天上派龙下来迎接黄帝。黄帝骑上龙,手下的大臣、老婆、二奶什么的七十多人也跟着爬上去——客满,龙开始起飞。其他级别更低的臣子没有成仙门票,但是求仙的心一点不弱,一个个抓着龙须,就是吊,也要吊到天上去。瞧这阵势,和某些国人当年争着到美国洗盘子倒有几分相似。
(四)巫师领袖
黄帝作为上古的著名领袖,自然是精研巫术的。
黄帝统一天下之后,蚩尤不服,要和黄帝单挑。蚩尤穿的是最新款的合金铠甲,铜头铁额,再加上身大力粗,黄帝天天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怎么干得过?于是黄帝说:
“咱们不斗匹夫之勇,还是比试巫术吧!”
哪里想到,蚩尤搞起巫术来也是把好手。黄帝先召应龙蓄水,想水淹七军;蚩尤就请出风伯雨师,吹烟喷雾,大雾弥漫,黄帝手下连北都找不着了。结果洪涝四起,反倒让自己遭了殃。黄帝再请天女——旱神魃来助战,终于止住了风雨,杀掉蚩尤。
这里顺便提一提旱魃,她在神仙里也算是个异类。虽说是个神仙MM,可模样奇丑,身高不到一米,只有一只手、一条腿、一只眼睛,这一只眼睛还长在脑袋顶上,绝对是超级恐龙。更糟糕的是,她虽说是天神,可下凡帮助黄帝之时,用光了全部了法术,再没本事回天上去,只好留在人间。而只要她呆在哪里,哪里就会连年大旱;为了抗旱,人们又发明了各种巫术驱逐旱魃。——当初的功臣如今人人喊打,可怜!
(五)最早的暴君
古代的暴君不少,像夏桀、商纣、秦始皇他们;按理这顶帽子很难扣到黄帝的头上。上下五千年,大多数人都在给黄帝脸上贴金,要说黄帝是暴君,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但考古成果具有极强的杀伤力,经常会把我们心中原有的神圣感扫荡干净,让生活的真相实实在在地展示出来。
20世纪70年代,湖南长沙马王堆出土了不少宝贝,其中有一本帛书上说黄帝抓到蚩尤后,把他的皮剥下来做成箭靶,用他的头发做成旗帜,用他的胃做成皮球,把他的骨肉做成肉羹,让大家都来尝(可怜的蚩尤,这个黄帝的死对头,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拖出来作为反面教材)。虽然老子、庄子把文明前夜的社会描述得锦绣一般,但有这样的皇帝,谁还敢再倒回去?
很多历史学家都曾努力考证黄帝的本来面目,杨宽认为:
黄帝之传说出于“皇帝”之字变,初为上帝之通名,不为专名,故东西民族之上帝——帝俊、帝喾、颛顼、尧、舜——神话,无不渗入其间。
也就是说,黄帝其实很虚的,本来只是人们对最高职位的一个称呼,后来才在这个职务中分别塞进姓名、年龄、籍贯、成分等各种内容。你塞一点,我塞一点,矛盾之处在所难免。而且正因为黄帝是个虚壳,大家可以按需塞内容,所以黄帝的形象非常富于弹性。从骨子里说,黄帝不过是个可以任人打扮的“皇帝”。
当然,作为中华民族的共同祖先、“人文初祖”的黄帝,在剔除了荒诞不经的神迹之后,才真正成为人们对黄帝认识的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