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在一个初秋的傍晚走了,安静地躺在轮椅上,身后是斜阳,身下是满地盛开的花。像我记忆里无数重叠的画面那样,外婆总是背对着我,在我视角的正中,安安静静地坐在门前的石凳上,拿捏针线,缝缝补补着手里的物什。我在没有光线的屋里,或许刚从一个安稳的梦中醒来,还赖在被窝里迟迟不肯下床。我光着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揉了揉眼睛,冲着门外的身影嘟嘟囔囔地叫着,外婆外婆,给我讲故事。
外婆这时候会微微抬头,看向前方不远处的竹林,目光不知落在了哪一片叶上,也或许一直往前,穿过山林,穿过清风,穿过河水,穿过艳阳,穿过夏日午后的烦闷,穿过秋日黄昏的凉爽,穿过轰隆作响的火车,穿过漫长孤独的岁月,一直到了人们筑就的城池里,最后落往何方,又消失在哪儿。
幼时的我总缠着外婆给我讲各种光怪陆离的故事,外婆的故事也总是很长很长,长得我每次都来不及听完便进入了梦乡,那些仿佛比生命都还长的故事,我只听到了开头,却永远没有了结局。
我赶回家的时候,屋子里已满是人,大家手忙脚乱地张罗着外婆的后事,我却呆站在屋子正中,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应该干些什么。仿佛自己只是个旁观者,这里的一切都离我那么远,与我不相干。舅舅靠在门边抽了一根烟,我正好与他视线相对,他掐了烟走过来,声音沉沉的,“你进去看一眼吧。”
我看向舅舅,看不出任何悲喜。
我机械地向房里走去,快到门口却顿了下,突然有些害怕。犹豫了片刻我还是迈出步子,进了房间。
房里静得可怕。母亲和亲戚们围成一圈,围在外婆周围。外婆躺在正中,眼睛闭得紧紧的,仿佛只是睡了。
母亲握着外婆的手,眼框红红的,似乎刚刚才哭过。母亲看着我,没有说话,许久,才听见她哽咽的声音。
“你外婆走的时候身边没有任何人。”
我从房里退了出来,只觉得屋子很闷,心里像有着什么东西,我也说不上来,就那样紧紧地压在胸口。
我到了院里,外婆的轮椅还在。恍恍惚惚间,又似乎看到了外婆躺在轮椅上,安安静静的,目光不知落向哪里。母亲说这许多年外婆都一直在等着外公,等着他回来,等着带她走。
我看着空空的轮椅,仿佛看到了外婆走的那天,在一片夕阳下,外公缓缓向她走来,他轻唤着,“我来接你了。”外婆露出少女般的笑容,张开双臂,想要紧紧抱住外公。这次说什么也不松手了,她轻轻念着。
身后,一抹残阳,把大地涂成了血红。
宫九到了,他看了看我,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把手搭在我肩上,拍了拍。我侧过身,还有些走神,呆呆地望着他。
小懿也到了,她也一言不发,走近来,轻轻抱住我。
我突然就觉得心里柔软得厉害,鼻子涩涩的,有些发酸。
九爷和小懿都在身边,我心里压着的东西,仿佛一下子轻了。
脸颊上的泪滚过,烫痛了这人间。
外婆最后那几年,越发糊涂得厉害,摔东西,骂人打人,谁也不敢靠近她,母亲总是叹口气,弯下身,默默地替她收拾着地上的碎物。
母亲要我们别和外婆计较,说她吃了很多苦,性子才这么要强。那时我也不懂事,忘了儿时与外婆的亲近,越长大越讨厌她,也时不时和她顶嘴吵架。后来去外地读书了,见面更少。
记忆里有次和外婆吵得很厉害,母亲直接就给了我一耳光,她骂我,“你是你外婆带大的!没有你外婆你都长不大!”我捂着脸怔怔的,儿时的所有画面都浮现出来。
外婆把我放进背篼里,上山也背着,下山也背着。
我走丢了,外婆追了几条街,最后看到我在马路牙子上拍着手唱儿歌,她松了口气,脚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外婆蹲在地上,冲我笑眯眯地叫到,“来,希儿,朝外婆这里来!”我脚步蹒跚着,嘴里咿呀咿呀的,想跟这个世界好好地对话,却没人听得懂。
“外婆,外婆。”
外婆出生在书香世家,家规甚严,家里的小孩都必须看书识字,学各种女孩儿应该会的物事。外婆从小就犟,强迫不来,也不爱读书,为此没少挨打。
外公第一次到外婆家的时候,外婆还没满十四岁,背着小姨婆在院落里的树下,轻轻唱着歌哄她睡。外公跟在几个人的身后,进了院来,听到浅浅的歌声,循着声音向外婆望来。一阵风吹过,正好吹离散几片叶子,落到女孩的发上。
外公看楞了,停下脚步,呆呆地听她唱完。外婆正巧也回过头,与外公四目相对,“呆子。”外婆噗哧一声笑出来。
后来许多年过去,在外婆的故事里,每当回忆起第一次与外公见面的场景,外婆总会浮现那时我还不太明白的笑容,我摇着外婆的手臂,“后来呢后来呢?”
外公家和外婆家是世交,不过外婆第一次知道有这个未婚夫的时候,却已是他们离别前短暂相处的时光。那个年代也由不得人选择,外婆就稀里糊涂地和外公成了亲。没多长时间,外公就在家里人的安排下出外求学。外婆懵懵懂懂的,还没完全知晓什么是幸福时,就面临了分别。
外婆追着外公的马车到了码头,外公回过头来招了招手,脸上是浅浅的微笑,一切珍重,他不用开口,她也会懂的。
外婆每次跟我形容外公的长相时,都只是说外公面相很斯文,干干净净的脸,干干净净的笑。那时候我哪里懂,但看着外婆沉浸在回忆里甜蜜的样子,便自然想外公一定是极好看的。这时候的外婆仿佛也年轻了几十年,眼睛里都是少女的光芒。
这一别就是许多年,当外公回来的时候,外婆已经从小姑娘变成了真正的女人。外婆低着头,偷偷抬眼瞅着外公。外公一下把外婆抱住,“我再不走了。”
外婆知道外公喜欢看书,便拿起她最讨厌的毛笔,从头开始读书识字,学琴棋书画,学三从四德,学持家,学那许许多多女孩儿应学的物事。只为了能陪得他一刻。
外公读的是军校,却一辈子没能上得战场,有个军官的头衔,却只是在衙门觅得了一份文职的工作。外婆到死都没能说得清楚外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官职,也模模糊糊地不确定外公有没有领过兵打过仗。外婆只知道这一辈子都跟着他,他是什么人做什么事,那根本不重要了。
再后来是战乱,打完一场又是一场,赶走侵略者又打内战,死了好多人,那几年也很艰苦,不过外婆却认为自己还是幸福的,起码每天还能盼着外公归来,还能和外公一起生活,虽然日子苦了点,但心里总是甜的,总还有希望在的。
外公从不说外面的事,即使他紧锁了眉头,只要看到外婆走近,便会舒展开来,露出浅浅的微笑。或许外婆那几年的安宁一直是外公在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吧。
外面的世界再怎么乱,他们的家还是在的。
再后来,时局越来越乱,外公经常一连几天都回不来,即使回到家也是一脸疲惫,倒头便睡了。外婆也不问他,只是在床边守着他,有时发呆,有时安静地看着他熟睡的样子。
外婆心里隐隐的不安最终还是发生了。有一天外公出了门便再没回来,外婆坐在门边,一连等了几个月还是没消息。不知道那时候外婆的心情是怎么样的,她讲到这里的时候语气总是淡淡的,像她所有的故事一样。
伴随着外婆的不安而来的便是各种谣言,有人说战火要烧到这西南来了,有人说外公跟着部队抛下妻儿逃到台湾了,谣言越来越多。
再过了一阵,衙门那些人全换了,换了一批人,有人欢喜,也有人忧伤。宅子被收了,外婆就领着孩子住到了乡下。这时候身边没有了外公,外婆便不再安宁了。
不过外婆还是希望外公别回来,像谣言那样,跑得远远的,再别回来,回来也是死路一条。外婆流着泪这样想着。
可是,外公还是回来了,外婆对着外公又踢又咬,哭得比任何时候都还要伤心,“你回来干什么!你回来没有活路!快走!你给我走得远远的再别回来!”
外公只是抱着外婆,抱得紧紧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我不是说过再也不走了吗。我不会走了,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外婆哇的一声哭得更厉害了。
外公所在的一方战败了,对方马上就要打到西南,高官们连夜带着大量财宝乘飞机逃往台湾,外公的工作是负责善后,送走了显贵和他们的家属之后,却发现再也没有飞机和时间接上外婆了。
外公为了外婆放弃了最后去台湾的机会。但也没能回得去跟外婆一起的家。从来没上过战场的外公带着他的部队躲进了深山里,党国给他的最后一个命令便是誓死顽抗,以身殉国。
外公为了和外婆再见一面,在深山里躲了近两个月之后,带着他的部队归降了新政府,这才回得家来。
“那后来呢?”我拖着腮帮子,认真地听着。
外婆像讲累了一样,很久再没说话,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力气。我看着外婆的眼睛,里面就似弥漫了一大片一大片的雾气,外婆进得其中来,便再没出去过。
“他终于还是为了我回来了。他终有一天也一定会来接我走。我一直在等着。”
在乡下外公和外婆过了十几年平淡的日子,虽然没有了大宅子,也没有了锦衣玉食,但夫妻俩过得比过往还要安宁幸福。外婆只要有外公就足够了。
外婆还记得那天,外公被带走了便再没回来。
一群人闯进屋子,强行把外公带走,外婆急了,死死拖住外公的手,怎么都不松开,也听不进去他们说着什么,最后突然眼前一黑,再醒来已经是几天之后。
接着,再能见到外公的时候,见到的已经是具冷冰冰的尸体,外婆也不哭也不闹,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比过去和今后所有的时光都要安静。
她就坐在凳上,死死地盯着外公的尸体,几天几夜没说话,也没动过。
外婆的故事讲到这里便没有了。舅舅抽根烟,缓缓地告诉我,外婆一直觉得是因为她,外公才回来,才会死的,外婆一直很内疚。后来外婆一个人养大了舅舅他们几个孩子,在最困难的年代,吃了难以想象的苦。外婆一直很坚韧,但也没再相信任何人,所以一直过着孤独的生活。
我问舅舅,外公是怎么死的,外婆到最后也没说过关于此事的支言半语。
舅舅沉默了一会,很久才开口。
“那是一个糟糕的时期,你外公怎么死的没有人知道,就跟许多人一样,都是死于时代,不过,那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