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孩子都在造梦
多年以来,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大器晚成的人,因为,直到40多岁,才出版了人生的第一本书。这也圆了我儿时的梦想。
现在你能告诉我,你有什么梦想吗?不好意思说?没关系,请你们梳理一下自己的理想与梦想。我想先讲两个我最熟悉的青年人的梦想,他们也是这个世界上和我最亲的两位青年人。
一位是我的儿子,他洋名叫Peter,中文名叫“铁蛋”,18岁。在他4岁的时候,我把他带到美国,现在住在澳大利亚,今年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澳大利亚最好的大学,他自己在网上还申请到了相当于人民币50万元的资助奖学金(scholarship),是由跨国大公司如可口可乐定点资助的,他们毕业后能够不用实习就直接到这些企业工作。大家可以想象一下,这么一个人“钱途”肯定是乐观的,至少,比他这个当初在国内名牌大学学什么政治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老爸要靠谱儿得多。
可是,上了两个月的学,有一晚回家后他突然对我和她妈说,“我还是想学开飞机。”当时我的头都炸开了。他高考前就多次提出过这个愿望,当时被我们压下来,告诉他你一定要考上重点大学。他说好,没想到,他痴心不改,梦想依旧。
我这里介绍一下在西方学开飞机的背景。首先,当飞行员并不是什么很牛的职业,且不说培训费奇高,而且,学会了开飞机,你还不一定能够进到大的航空公司工作,收入也不比在跨国公司的白领高;其次,发展前途有限,顶多从开小飞机到大飞机,从开国内航班到国际航班,充其量给像他老爸这样的人开飞机;最后,当飞行员还是挺危险的吧!
我原本以为他考上大学,和漂亮女同学一坐,情窦初开,从此踏上他老爸的不归路,其他的梦想取而代之。哪里想到他突然又提出来。显然,他是有备而来,做好了计划。他要用自己申请到的50万元奖学金去学开飞机,让老子出钱给他读书,他答应毕业后再还给我。而他将会一边读大学,一边学开飞机。大学毕业的时候,也同时拿到民航飞机的驾驶执照与大学经济系会计专业的毕业证。如果能够找到飞行员的工作,就去玩玩梦想,找不到,就先进公司工作。
儿子说得很坚决,已经不再是商量的口气,毕竟,他已经18岁了。可看到我们都很沮丧,儿子铁蛋说,我知道去学开飞机不一定能找到工作,赚钱也不多,但你们知道,这是我的梦想,是我的passion(激情)。
各位,这小子把passion都用上了,你让我咋办?他接下来又对我说,他的梦想是有来由的。他拿出一本被一条条透明胶粘在一起的小画册说,这是我4岁那年,你带我从香港飞洛杉矶时,在香港机场买给我的。后来,你经常出差,每次回来就给我带各种飞机模型,还有飞机上精美的纪念品甚至餐具(不好意思,是我忘记给儿子买礼物,到了机场,甚至上了飞机才想起来,于是,买了机场的飞机模型,或者悄悄把飞机上的餐具当成礼品塞进口袋里带回家的)。儿子继续说,我想大概从那时开始,我就有了驾驶真飞机上天翱翔的梦想。Look, Daddy, My passion is come from you.
我那个郁闷啊,这不是自作自受吗?我能说什么呢?于是上个月,我和他妈陪他到悉尼的飞行学校,眼巴巴看着他登上一架比我开的那辆车好像还要破旧的四人小飞机,他兴奋地带着自己的Passion冲天而起,从那一刻开始,我的心就和那飞机一样,飞来飞去,很不踏实。
各位,这儿子的“梦想”基本上就实现了,有没有我的同意,甚至有没有我的帮助,他都能实现自己的梦想。过一会儿回头再继续分析这个案例。
接下来,我要讲另外一位青年,我亲戚的小孩,对我来讲,是和我儿子一样亲的青年。他去年才从某城市的一所大学毕业,原本也是要到国外留学的,但后来没有去。其中也有我的原因,因为我儿子4岁到了海外,还有一个在海外出生,现在几乎是中文的“文盲”(只会听说,不会读写),我很希望这个和我很亲的孩子能够留在国内,至少可以继承我从事的一些事业和工作。
因为这些,我们平时交流也挺多的,他也是一个雄心勃勃的有为青年,这方面比我儿子强,毕竟,身上都流着老杨家的血。去年毕业后,他说,Uncle,我学了4年,也很了解社会,我要自己去找工作,要闯出一番天地。于是他去了。
结果,连续换了好几个工作,前后折腾了大半年,像泄了气的皮球,最后告诉他父母,他找的那几个工作的工资比一位初中毕业就进城打工的农村青年的收入高不了多少,而且,超时工作,当牛做马,让他完全没有时间去实现自己的抱负与梦想,包括平时读书学习,关心社会与写作。
于是,他父母紧急号召整个家族启动了给他们儿子找工作的程序,过程我就不多说了,因为我有道德洁癖,也是为了对得起我的读者,我从来不开后门,不为了自己家族的人请客送礼。可对这个过程和内幕并不陌生,全中国大同小异:托关系,送红包,和那些没有关系或者没有路子送红包的人一起参加“考试”、“面试”,最后,耶——找到了“好工作”,一个事业单位。
进去后,他才发现,那里的工作人员几乎都是靠关系进入的,可那个工作本来就很适合他,而按照任何公开的标准与条件,他也都应该进入这种单位。于是我的这位亲人学到了走出大学校园后的第一堂课:我们如果不找人不花钱,他这一辈子绝对去不了那里工作。现在他的月薪加上杂七杂八的收入已接近一万元,超过了他自己去凭本事找到的工作的工资四倍,这工作还很清闲,让他有了时间追寻其他的梦想,包括写作与读书。
我们有时还见见面,还会偶尔谈起他的未来与梦想,但始终有一层阴影笼罩在我们心头,他也多次向我询问,是否有机会出国,他还想出国。我心里其实很难过,我们都清楚,他的工作是靠关系找到的,他未来的梦想,也将离不开“关系”,甚至还得靠花钱打点。
这两位都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也是发生在最近一段时间里的真实的故事。他们两位一个在澳大利亚,一个在中国,都拥有梦想,也都有可能实现自己的梦想,但实现梦想的途径却如此不同,给我们的启示也很不同,什么启示,大家可以思考一下。
讲了两个故事,谈了两位年轻人的梦想之后,我想,你也许急着想告诉我你的梦想是什么吧?对照一下上面两位年轻人的梦想,请稍微思考一下。
我最亲近的两位青年,都有理想,都在试图实现自己的理想。儿子生活在澳大利亚,几乎完全靠着既定程序,去实现自己的梦想,父母插不上手。澳大利亚失业率并不高,大学生出来都有相差不大的固定标准的工资收入。到时即便他的梦想破灭,找不到飞行工作,他照样可以找到一份其他的工作养活自己,不用我操心,正因为他生活在一个大学毕业只要想工作就有工作的地方,也不用去找关系送钱,他才敢这么放肆地去玩什么飞机。而对于父母,让他的梦想再飞一会儿,又有何妨呢?所以,我们没有行使中国父母特有的权威,威逼利诱儿子去当会计、律师和医生。
而另外一位年轻人,在中国实现梦想的过程。如果凭实力,他本来也可以进入那样的单位,可我们这个社会却偏偏要让一位年轻人在踏入社会的第一天,就被烙上了道德耻辱的印记,今后他的梦想能够飞多远?
再提醒一点,我们是澳大利亚的新移民,各方面都相对困难一些,而中国却是我们的家。说到这里,你大概懂了,今天,不管你有什么梦想,我恐怕都不能给你很好的建议,你最好有更好的关系,或者家里先存点钱,为“梦想”买单。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我才真正理解了,那个说自己“长大了想当官”的小学生,比你们坦白,比我深刻。
所以,我今天想谈的梦想,不是你的梦想,也不是他的梦想,而是你们、他们和我们共同拥有的那个梦想。在任何国家与社会,个人的梦想,一定都离不开家庭、社会与国家。而对于“家、国与天下”,我们都应该拥有一个超越个人理想的梦想。
我今天想借这个机会,谈一谈这个“梦想”,这也是一百年前的中国青年们曾经拥有过的梦想,也是半个世纪前美国黑人马丁·路德·金所说的那个“我有一个梦”。这个共同的梦想和每一个个体的升官发财、光宗耀祖没有实际的关联,但它却是关系到国家前途与民族兴旺的梦想,“国富兵强”的梦想,也是人人平等的梦想,是公平、正义像太阳的光芒普照大地的梦想。这个共同的梦想关系到我们每一个青年人的梦想与未来,关系到我们活得是否有尊严!
梦想的角落
曾参加过一个讨论课题,主题是谈谈改革开放三十年里,我们的梦想以及实现的情况。我正要说出自己的梦想的时候,主持人打断了我,提醒我别提那个我整天挂在嘴边的“我有一个梦”或者“我有好多梦”,他们要求提到一些更生活化、个人化的梦,最好不要扯到政治,更不要扯到“解放全人类”之类的。
我这才想起,即便我这个“政治动物”,也还有不少其他的梦的。初中时青春萌动的时候,记得有段时间我常常梦想要到草原去,都是那首“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姑娘/她那粉红的笑脸/好像红太阳……”惹的祸,不过,高中时初恋情人的一个眼眸立即让我把这梦丢到了九霄云外……
当然做过好多次考试的梦想,可都因为每一次都名列前茅,而使得这些太容易实现的梦变得索然无味;有一段时间又梦想成为武林高手,结果,练了一段时间后发现没啥意思,也放弃了。
还有什么梦呢?到大城市的梦?对于高考成绩名列前茅的我,好像也算不上什么。至于说到赚钱,我还真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不是因为我不爱钱,而是当时好像用钱也买不到什么东西,也许这就是我至今也没有发财的原因。当时很多孩子的梦想是一个人独自享受一只烧鸡,我因为没有被饿到过,也不曾有这样的梦(哦,现在回头一看,对于我们这些发福的中年人来说,一次一只烧鸡,无异于“噩梦”……)
既然是梦想,总应该持续久远一点,付出一些代价,并最终梦想成真吧。用这种标准来算计,我还真想不起自己有什么梦——也许,我只有一个——那就是出国梦。这个梦之所以被我忽视了,那可能是因为这个梦始终是父亲潜移默化给我的,长此以往,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改革开放三十年来,我走过的路,几乎都是在寻着一个出国的梦前行。
我不曾记起自己竟然有一个这样的梦,是因为我从来不曾忘记,那是父亲灌输给我的人生观的一部分。
这个梦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应该是从1983年高考成绩公布的那一刻,父亲看到我高考分数如此之高,兴奋地开始在北大、人大和复旦三所大学里挑选专业。我完全插不上嘴。当然就算我插得上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不像现在的孩子,我当时对自己的前途稀里糊涂。
父亲一边选专业,一边喃喃自语,一定要挑选前面带“国际”两字的专业,这样好出国。“世界经济”也是一个不错的专业,但搞经济的人不是主流。可是,父亲又想,搞“政治”也很危险呀,当然,如果加上“国际”两字就不同了,能够出国……好!就这个,“国际政治系”——这个专业是周恩来亲自设立的,当时只有北大、人大和复旦有这个系。
于是父亲就继续研究,北大设立的国际政治系是为了针对前苏联等社会主义国家,人大的则是为到第三世界工作培养人才,而只有复旦大学国际政治系是针对欧美的。父亲“啪”的一声拍板了。于是,我就进了复旦大学国际政治系。当时我们并不知道,这个专业从设立时起就是为国防、外交和国家安全输送人才的……
对我来讲,从湖北一个小县城来到大上海已经相当于“出国了”,所以,我并没有想继续出国。但父亲却把出国梦传给了我。后来我在《致命武器》里也探讨过这件事,父亲为什么会有出国梦呢?据我所知,父亲当时连湖北省都没有出过,他怎么会想着出国?
原来父亲是后悔自己没有“出国”。父亲解放前读的是国民党学校,国民党1949年从大陆撤退时曾经发给他这样的青年知识分子撤到台湾的通行证。父亲当时和一些进步青年接触后,毅然决然地把通行证抛到了(武汉)滚滚东流的江水中。
接下来的几十年,父亲虽然一直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但也没有什么后悔的,他毕竟对外面也不熟悉。不过改革开放的上世纪80代初期,和他一起在武汉读书,当时撤退到台湾的同学回大陆访问,有些在台湾生活,有些已经到了美国。父亲听说他们要回来,很兴奋。但当地政府就通知他,要注意什么什么,不要太寒酸,等到他们来访时,家里最好借几件像样的家具等等。
父亲终于等到几十年没有见面的老同学来见。当统战部门带着他们来到父亲面前时,父亲傻眼了。人家那个气派呀,平时对父亲颐指气使的领导见到归国的老同学那个谦卑的样子,一下子让父亲清醒过来——原来做人还能这样做,原来领导们还能这样谦卑,原来……
父亲老了,老得走不动了,但梦想不会老。父亲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把他的“出国梦”传给了我,虽然我自己还一直糊里糊涂的,但也毕竟受到了父亲的影响。
有一点可以肯定,父亲传给了我“出国梦”,我却并没有按照父亲的意思糊里糊涂地出国。我开始安心地在国内工作,虽然每一次父亲都对我的工作很不屑,但我乐在其中。大概是由于工作努力,也因为会点英语,当然也许还有我心中始终隐藏着的“出国梦”,我工作后出去的机会竟然接踵而至。先是到中国南方香港,后来又到美国,随后还到南美等国家……
还记得第一次出国时的那种兴奋劲头,看到什么都觉得新鲜,然而,却都似是而非,不知道有什么意义。倒是记得第一次出去最吸引我的就是满街的黄色杂志,趁领导不注意,买了几本超级色情杂志,躲在厕所里看完了,哇塞,这些东东也可以拍出来,而且,如此美妙……
然而,这些绝对不是吸引我后来真正“出国”的原因。要知道,到了上世纪80年代末,特别是经济爆炸的90年代,我在外国能够看到的那些什么乱七八糟吸引年轻人的东东,早就迅速充斥中国大陆了,色情杂志,黄色影碟,质量不比美国和南美的差,价钱却绝对便宜,这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呀……
可见吸引我出国的是另外的一种东西,一种我当时也许意识到(大概父亲已经传给了我),但我却无法清楚表达出来的。我出国了,把大儿子带到美国,让小儿子出生在国外,儿子们早就是法律意义上的“外国人”,我就这样实现了我的出国梦。
“出国梦”也许是各种梦想中比较难以实现的吧,特别是对于我这种学习政治,可以说没有“一技之长”的人来说,即便实现了这样的出国梦,我却始终没有梦想成真的快感。只是有时在和同辈人的交往中,我才从他们羡慕的眼神中,隐约感觉到我已经实现了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