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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凶宅(4)

狄景辉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连连摇头道:“梅兄,你这么做我倒不反对,阿珺肯定就要恨死你了,不可,不可。”梅迎春自己也笑了:“唉,我也只是说说狠话,所谓投鼠忌器,我现在是深刻体会到了其中的道理啊。”顿了顿,他又自嘲道:“不瞒二位,梅迎春自小被父亲寄于厚望,他花了许多心血教导梅某心狠手辣的本领。梅某自五、六岁时起便被父亲带去狩猎,每次都必须要亲手屠杀捕捉到的野兽。梅某那时候还小,杀完野兽以后都要做很久的噩梦,恐惧异常,但渐渐地也就习惯了。到梅某十岁的时候,父亲命我活生生地砍掉了一个俘虏的头,那人的眼神我至今记忆犹新。后来我便上阵杀敌,杀人无数,再没有一点儿心悸的感觉,丝毫不把人命放在眼中。若不是后来家族中的屠杀令梅某心生悔意,恐怕梅某就会成为一个完全杀人不眨眼的暴徒。不像今天,心中到底还会有所顾忌。”

“这是好还是不好呢?”李元芳一言不发很久了,突然冒出来一句。梅迎春愣了愣,微笑着反问:“李兄你认为呢?”李元芳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狄景辉插嘴道:“李大将军!你这些年杀的人也不少吧?没有成千也有上百了?你是怎么开的头一个杀戒?难道也有个梅兄他爹那样的人来教导的你?”“没有!”李元芳斩钉截铁地答道,随后,他微微蹙起眉头,仿佛在竭力回忆似地轻声道:“我第一次杀人……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的语调太过悲怆,令梅迎春和狄景辉心下都是一颤,两人互相看了看,凝神等着李元芳的下文。李元芳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过了很久,才如梦方醒般地回过神来,抬头道:“其实战场上杀人,根本就没有时间多想。我自从军以后,便学会了只认敌友,不辨善恶……后来,碰到了大人,事情就更简单了。由他来辨别善恶,我,只要执行命令就行了。”狄景辉摇头道:“唉,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真是的。我父亲就能判断出全部的是非善恶来?我可不信,他又不是神仙。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其实这世上杀人最多的,倒不是你这种武夫,而是我父亲那样操控权力的人。哼,当然了,还有比他杀人更多的,那就是皇帝!”

梅迎春嘲讽地笑道:“说真的,如果都要根据善恶来杀人,杀起来可就太慢了。如果都要想清楚是非再打仗,那就没仗可打了。”李元芳也苦涩地笑起来,点头道:“谁没有父母妻小,谁没有儿女情长,可是一上了战场,就是你死我活,根本不容人想那些东西,所以我一直努力做到的只有一点,就是杀人要干脆。让我的敌人痛痛快快地去死,如此而已。”梅迎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李元芳,追问:“杀了这么多人,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会怎么死?”

李元芳迎着梅迎春的目光,平静地回答:“我每天都准备去死。我杀了那么多人,早晚会遭到报应的。我只希望到头来也能够有个痛快的死,就很满意了。”梅迎春愣住了,半晌,才轻轻拍了拍李元芳的肩,笑道:“我们这是怎么了?新年头一天,天还没亮,我们尽在这里杀啊死的,怪我,都怪我,居然找了这么个倒霉的话题!”狄景辉也摆手道:“就是,说得我胆战心惊的。不说这些了,太不吉利。”

梅迎春道:“咱们还是接着喝酒吧。”伸手去提酒斛,晃了晃,不觉皱起眉来。拿来酒杯,试着倒了倒,果然一滴都倒不出来了。狄景辉叹口气:“真是扫兴,这天还没亮呢,酒就喝光了。”梅迎春笑着摇头:“还是咱们三个太能喝了。既然如此,不如咱们干脆去睡会儿吧,好歹休息一下,等天亮了,再去黄河岸边找我那‘墨风’。李兄还可去集市给小孩儿买些爆竹来。”

“也好。也好。我的脑袋还真的晕乎乎了。”狄景辉从桌边撑起身来,脚步踉跄地朝屋外走去,梅迎春拉住他道:“哎,狄兄,你这是打算去哪儿?”“不是去睡觉吗?”梅迎春笑着扶住他的胳膊:“行,行,随我来吧。西厢房有副床榻,今天咱们就在那里凑合着睡会儿吧。”他看李元芳还坐着没动,便招呼道:“李兄,也一起来休息吧。你刚开始便身体不适,倒没想到,还一直熬到现在。”李元芳点点头,起身跟在梅迎春后面,一起到了西厢房。

狄景辉倒在榻上便睡熟了。梅迎春看了看床榻,踌躇道:“这床榻最多睡两个人。我的个子太大,李兄,还是你先来休息吧。”李元芳笑着摆摆手,往旁边的椅子上一坐:“你睡吧,我坐着也能休息。”梅迎春看着他笑:“你这个人,还真是……坐着真的能睡?”李元芳一本正经地点头:“当然可以。我从小练出来的。”梅迎春好奇地问:“从小练出来的?为什么练这个?”“小时候生病,躺着喘不过气来,便只能练习坐着睡了。”

梅迎春恍然大悟道:“哦,原来如此。那你现在可觉得好些了?”李元芳道:“我没事,已经好多了。”他举起手,示意梅迎春:“这也是小时候犯病时学会的招。按压两手的合谷穴便可缓解,还真挺管用的。”梅迎春释然:“斌儿说的果然是真的。你何苦冤枉这小孩儿。”李元芳含笑不语。

梅迎春也已困倦不支,见李元芳这样,便不再坚持,自己在榻上躺下,很快昏然入睡。蜡烛灭了,屋里一片漆黑,李元芳微合起双目,将疼痛不已的脊背靠上椅子,才发觉自己的衣服又被汗水湿透了。酒意上涌,他抬手按了按额头,有一种熏熏然的感觉。已经疲乏到了极点,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反倒觉得挺舒服。如果他没有离开大人,如果他还留在洛阳,此时此刻,他应该是在宫中的守岁宴上,那是他非常讨厌的场合,从来都避之唯恐不及,却又躲无可躲。今年,今日,他终于离开那一切了,确实是从未有过的轻松,但也伴随着更加强烈的思念和惆怅。已经过去的十个元旦,每当子时一过他都要首先向大人拜年,用的不是对上级,而是对长辈的方式。李元芳深深地吸了口气,尽力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还是什么都不要去想了吧,就当那一切都不曾经历过拥有过。

但是,就算不去想那千里之外的洛阳,面前这所神秘的宅院,这对奇怪的父女,也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某些记忆的片段,从心底的最深处被激起,连同儿时的疾病,本来认为永远都不会再犯的,竟也都一并向他袭来,令他突然间猝不及防,差点就手足无措。为什么眼前明明就是两个陌生人,那个叫阿珺的姑娘,竟会让他觉得这样亲切,带着他从来不敢奢望的家的气息;而那个沈姓老者,又让他从心底里涌起刻骨的仇恨,初次见面,却似乎已经恨了一生一世!难道……不,不可能,这不可能……

李元芳猛地睁开眼睛,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紧接着,他听到一声低低的轻呼,定睛一瞧,才发现自己的手牢牢扼住了面前之人的咽喉,他抱歉地笑了笑,松开手,狄景辉揉着脖子,气鼓鼓地低声道:“闭着眼睛就能拧人脖子,你杀人还真是利索!”

李元芳也轻声道:“谁让你不声不响地过来?”狄景辉朝床榻努努嘴:“梅兄睡着呢,怎么?你想我把所有的人都吵醒?”李元芳又按了按额头,皱眉道:“你不是睡了吗?怎么又起来了?”“喝多了,去了趟茅厕。外面可真够冷的,还黑咕隆咚,我好像撞到了个什么东西,也没看清楚,就赶紧回屋来。哼,结果就让你掐了脖子!”

李元芳问:“怎么?你已经出去过了?”狄景辉没好气地答道:“那是自然,我总不会没事在这个黑屋子里转圈玩吧?”“哦。”李元芳点点头:“看来我刚才是睡着了,连你出门都不知道。”狄景辉听他的声音有些异样,便问:“怎么了?你原本不打算睡吗?”李元芳轻轻叹了口气说:“不是不打算睡。但我就是睡着了,你出去我也应该知道的。可我刚才居然什么都没察觉……”狄景辉颇不以为然:“莫名其妙,睡着了不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吗?你说的什么奇奇怪怪的话,听都听不懂。”

李元芳摇摇头,轻声道:“你继续睡吧。”起身便走出了屋。狄景辉想了想,也跟着他走出去,与李元芳并肩站在西厢房门口。已是黎明,东方有些微微的发白,两人互相看了看,彼此的脸色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都显得很苍白。李元芳冲狄景辉微微一笑:“你不去睡觉,跟我跑出来吹冷风?”狄景辉撇了撇嘴:“你这人说话不明不白的,闹得我都不想睡了。”

又是沉默,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李元芳扭过头来,轻声对狄景辉道:“今日……哦,不,是昨日之事,我应该向你道歉。”狄景辉一愣:“道歉?为什么?”李元芳收回目光,仍然面对着纷纷扬扬飘飞的雪花,语气平淡地道:“你说得很对,我近几年来受了很多重伤,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像昨日在冰河上救人,如果是过去,我不会需要别人帮忙。还有方才,我也不应该睡到对周围的动静一无所知。”他停下来,狄景辉仍然不解其意,困惑地望着他的侧脸。许久,李元芳才垂下眼睑,继续道:“抱歉,是我做得不够好。”

狄景辉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因为这个,唉……你这又是何必。”停了停,又笑道:“我看就是我那老爹,把你给搓磨成这个样子。”他轻轻拍了拍李元芳的背:“其实昨日的事情,你要是不提,我早就忘了。行了,外头太冷,咱们还是回屋吧。”

李元芳摇头:“你回去吧。我不想睡,我在这院里走走。”狄景辉皱眉道:“嗳,你还真熬出瘾来了?离天亮还有段时间呢,好歹歇一歇吧。”李元芳道:“不是,我坐得背痛,还是走走舒服。”狄景辉无奈,只得自己回屋去了。

李元芳沿着西厢房的廊檐慢慢走过堂屋前,天渐渐亮起来了,周围的景物已经能看得比较清晰。李元芳望了望东厢房紧闭的房门,房前昨日阿珺和斌儿的足迹已被后来落下的雪给盖住了,看上去就像无人进出过似的。他静静地思考了一会儿,便转了个弯,向后院折去。绕过堂屋,李元芳一眼便看见从后墙跟开始的一行杂乱脚印,一直通到后堂的正房门前。他紧盯着这行足迹,观察了片刻,脸上的神情愈来愈凝重。

李元芳正自思量着,突然感觉到背后有动静。他迅速地往旁边一闪,转过身来正对着低头匆匆走来的阿珺,轻声招呼道:“阿珺姑娘,你起得真早。”阿珺吃了一惊,旋即微笑道:“李先生,你不是比我还早吗?昨夜我听你们很晚都没去西厢房睡下,怎么李先生现在就起来了?”李元芳也微笑着回答:“他们俩刚睡下,我索性就不睡了,出来走走。”

“哦。”阿珺点头,正要往前走,又停下脚步,朝李元芳温柔地笑着,问:“李先生,你们不急着赶路吧?”李元芳迟疑道:“阿珺姑娘,你的意思是……”阿珺还是低头微笑:“昨天听你们说要一路西行,可你和狄先生,还有小斌儿,你们的衣服都太单薄了。行李也没多少,想必御寒的衣物是不够的。我想,如果你们能多留一、两日,我便给你们做几件夹袄,你们往西北去时,也好预备着。”李元芳忙道:“我们在此逗留,已经很麻烦阿珺姑娘,怎么还好意思?”阿珺轻轻摇头:“一点儿不麻烦。阿珺昨日说了,二位先生就是我阿珺的兄长,要是阿珺做得不够周到,以后堂兄知道了,会怪罪我的。”

李元芳略一沉吟,小心翼翼地问:“阿珺姑娘,沈槐贤弟常和你们来往吗?”阿珺的脸上泛起红晕,轻声道:“李先生有所不知,我的伯父伯母亡故得很早,堂兄其实是由我的爹爹抚养长大的,他从小到大都住在我家。”“一直都在此地吗?”“倒也不是。爹爹为了治病四处求医,搬了好多次家,这里是五年前搬来的。”

李元芳微笑着问:“阿珺姑娘,如果不是因为当了狄大人的侍卫长,沈贤弟是不是也该回家来过年?”阿珺轻叹一声:“往年他都要回来的,可这次爹爹说他不能回家了……不过,却来了李先生和狄先生,堂兄的二位好友。他若是知道,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李元芳看了看越来越亮的天色,道:“阿珺姑娘,你先忙吧。”阿珺点点头,欠身从他的旁边走过,朝正房而去。李元芳看着她的背影,眉头越蹙越紧,赶上几步,轻轻拦在她的面前,但仍微笑着,问道:“阿珺姑娘,你是来找你爹爹?”阿珺愣了愣:“是啊,每天早上这个时候我都要来伺候爹爹起床。”她看着李元芳的神情,困惑地问:“李先生,有事吗?”

李元芳指了指地上的足迹,低声道:“你看得出这是谁的脚印吗?”阿珺摇头:“看不出……不可能是我爹爹的,他跑去后墙那里干什么呀?”李元芳道:“你随我来。”两人一起走到正房门口,都一眼看见正房的门是虚掩着的。阿珺惊得轻轻捂住嘴,低呼了一声,举手就要推门而入,被李元芳一把握住了胳膊。她抬起眼睛询问地看着李元芳,李元芳正色道:“阿珺,你站到我身后去。”

阿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李元芳抬高声音叫道:“沈老伯,沈老伯。”没有任何回音。他不再等待,一下便把门推开了。屋内桌翻椅倒,一片狼藉,一个人仰面躺倒在屋子中央。蜡烛早已熄灭了,但借着清晨的光线,仍然可以清晰地辨别出那张狰狞可怖的面孔。只是现在,这张脸比平时更加恐怖许多,两只血红的眼睛瞪得溜圆,嘴角边溢出白沫,五官全部扭曲变形,看去已经不太像一张人的脸了,而更像一个——恶魔。

即使是从离开几步远的门口,李元芳还是一眼就能判定:这个人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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