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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孤魂(2)

曾泰瞠目结舌地看着他的背影,耳边听到狄仁杰喃喃的话语:“他怎么会这样?他为什么会这样?啊?曾泰,你说、你说他究竟是怎么回事?”“恩师,我……”平生第一次面对向自己求助的狄仁杰,曾泰无言以对,况且沈槐的表现也实在太出人意料,太让人震惊。狄仁杰兀自摇着头:“不行,必须要把沈珺找回来,她很有可能就是……狄春!”他厉声喊喝,狄春应声而入:“老爷。”他的表情也很复杂、郁闷,显然已把刚才的一切都看在眼里。

狄仁杰竭力镇定心神,吩咐道:“狄春,我命你速速出发去追赶沈珺小姐,她一个女儿家必然走的是大道,晓行夜宿也不会走得太快。你就沿着官道一路追下去,沿途留意各处客店,细细打听,无论如何要把她找到,并且必须将她请回洛阳,否则你也别回来见我了!快去!”“是……”狄春苦着脸答应,又壮起胆子道:“老爷,我是可以想方设法追到沈小姐,但她愿不愿意跟我回来,这小的就没把握啊。”

“绑也要把她绑回来!”狄仁杰大喝一声,狄春垂下脑袋往门外退,狄仁杰又把他叫住:“你先去做些准备,我来写封短信,你带在身边,见到沈小姐后呈给她看,她看后必会随你回来。”“是。”

狄春急促的脚步声消失,院子里骤然安静下来。狄仁杰呆呆地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静。曾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自踌躇,却听狄仁杰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仿佛掏尽了肺腑一般空虚、无望:“曾泰啊,难道是我错了?是我的判断失误,还是我的应对不当?怎么事情竟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他把沈珺赶走,绝不单单是为了得到周靖媛,他是想阻止我们从沈珺那里了解到更多的线索,从而揭露他的身世……乃至阴谋!我考虑到了他的戒心,我也考虑到了他的怨恨,我煞费苦心、步步为营,想方设法地周旋,在暗中引导他,就是为了让他不要在歧路上越滑越远,谁知他竟因此更变本加厉……曾泰,你说说,老夫何曾这样办过案!我、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他真的错了吗?是错认了人,还是错待了人?抑或这一切从最初起就是个误会?是命运向他开得一个大大的玩笑?月上中天,在秋风中婆娑摇摆的树枝间晴光如霜,洁净而寂寥。狄仁杰跌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心痛难抑:谢岚、谢岚!难道自己人生中最后一点发自内心的愿望,竟要堕入这样卑劣可耻的结局?他不甘心,不甘心呐……

“是身如焰,从渴爱生;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是身如梦,为虚妄见;是身如影,从业缘现;是身如响,属诸因缘;是身如浮云,须臾变灭;是身如电,念念不住!”衰老的嗓音颤抖地念着经文,却听不出空灵与觉悟,只有越来越尖厉的悲苦和绝望,频频冲击听者的心房。终于,身边那聚精会神聆听着的年轻人忍受不下去了,轻声打断道:“了尘大师,了尘大师!您累了吧,请稍歇片刻。”

了尘丝毫都不理会,反将手中的木鱼敲得更响,他枯槁衰败的脸上已泛出死灰,仍执着地喋喋不休:“是身不净,秽恶充满;是身为虚伪,虽假以澡浴衣食,必归磨灭……是身如丘井,为老所逼;是身无定,为要当死;是身如毒蛇、如怨贼、如空聚、阴界诸入所共合成!”诵到末句,凄惨悲恸如濒死的哀鸣,撕裂人心,身旁的年轻人坐立不安,刚一抬头,就见了尘两手一松,木鱼锤和佛珠齐齐落地,身子直挺挺往后便倒。

“糟糕!了尘大师,了尘大师!”李隆基眼明手快,一把托住了尘的背部,将他的头轻轻靠在自己的肩上,一边朝禅房门外喊:“风太医,快请进来!”风太医疾步而入,与李隆基一起将了尘放平在禅房中,开始凝神切脉。

李隆基焦急地盯着风太医的脸,片刻见风太医放下了尘的手腕,忙问:“太医,大师情况如何?”风太医长叹一声:“已病入膏肓,只不过虚延时日罢了。”李隆基皱紧眉头,看了看了尘双目紧闭、毫无血色的脸,也不觉叹息:“难怪他诵经时哀音不绝,心里想必也很明白了。可真是……风太医,难道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吗?”

风太医张了张口,尚未说出话来,门口有人疾步踏入,嘴里还喊着:“了尘,了尘,我有急事要告诉你……”李隆基从禅床上直蹦起来,冲到那人面前:“国老,您怎么来了?”狄仁杰倒愣了愣,猛然回过神:“哦,是临淄王……”他嘴里打着招呼,一眼看到禅床上的了尘,风太医也向他行礼:“狄大人。”

“嗯,了尘怎么样?”狄仁杰已坐到了尘身边,三指切于腕上。李隆基肃然道:“国老,风太医说大师情况不妙,恐怕时日……无多了。”狄仁杰摇了摇头,其实他自己的脸色并不比了尘好看多少:“暂时还没有性命之虞,不过忧思过甚伤及五脏,更兼心脉俱损……唉!”他朝风太医点手:“既然太医在此,还请开方吧,多少可为大师减轻病痛。”

风太医应承着去外屋开方,狄仁杰又端详了一阵昏迷中的了尘,才扭头对李隆基淡淡一笑:“临淄王真是位有心人啊,还想到带御医来给大师诊治。老夫替了尘谢谢王爷。”李隆基诚恳地道:“国老,隆基对了尘大师仰慕已久,一直想来请教佛法,怎奈大师从不轻易接见外人,所以始终没有机会。孟兰盆节那天在天觉寺前抢面果,就是为了一睹大师尊容,哪想到又让斌儿这小子给搅了局。”

狄仁杰轻捻胡须:“那么今天呢?”李隆基道:“最近几日隆基听说了尘大师病势日沉,又不肯延医治病,因而特意带了御医过来给大师瞧病。不过刚才大师昏迷前,一直都不同意风太医进前来,我只好命太医在外等候。”狄仁杰又是淡淡一笑:“临淄王,老夫问的是,今天了尘大师如何就同意面见王爷了呢?”

李隆基依旧十分诚恳地回答:“因为隆基指出了大师的真实身份,并以亲情相求,大师才肯与我晤面的。”“哦,真实身份?”李隆基正色道:“国老,隆基知道国老是了尘大师最亲近的朋友,也是在世唯一几位知道大师身份的人。其实隆基此来不为别的,只是痛惜大师的命运太多舛,想代表李氏家族,向这位叔祖父尽点绵薄的孝心罢了。”

“嗯。”狄仁杰颌首,撑着双腿要起身,李隆基从旁伸手相搀,有些担忧地道:“国老,怎么您的脸色也这么差?您年事已高,还是不要太过操劳才好。”狄仁杰拍了拍他的手:“生死有命,活到我这个岁数,早已把这些都看开了。临淄王心怀善念,大师能有这样的孙辈,应该感到慰藉。”

两人并肩走出禅房,风太医呈上方子,狄仁杰浏览一遍,道:“很好,谢过太医。”风太医告退去准备药材,李隆基扶狄仁杰在外屋坐定,狄仁杰细细打量着年轻王爷英姿勃发的身形,微笑道:“王爷,老夫有个疑问,不知当问不当问。”“国老但问无妨。”

狄仁杰的目光中透出慈爱和狡黠的光芒:“临淄王,据老夫所知,了尘大师的真实身份乃是本朝最高的机密之一。除了先帝和当今圣上,也就是老夫因机缘巧合而知,其他人,甚至包括王爷的父亲——相王爷都未必清楚吧。怎么临淄王就知道了呢?”

李隆基坦然答道:“本来的确如国老所说,大家都只知了尘乃佛学大家,却无人知晓他就是二十多年前已死在法场上的汝南郡王。不过在去年末圆觉和尚从天音塔上摔死以后,这个秘密就在几位李氏宗亲间揭开了,据隆基所知,圣上至少告诉了太子殿下和我爹。”

“哦?竟然是这样?”狄仁杰颇感意外,追问道:“去年末圆觉和尚醉酒摔下天音塔,与了尘大师的身份有什么关系?为何圣上就此将真相告知了太子殿下和相王爷呢?”李隆基笑了,俊朗的面孔带上一丝小小的得意:“国老您有所不知,那圆觉和尚是个内卫,而且品级颇高呢。”“内卫?”狄仁杰表面上不动声色,脑海中却如灵光乍现,迷雾深锁中的景物似乎正变得清晰……

“嗯,是的。”李隆基认真地点了点头,道:“据隆基了解到的内情是,自了尘大师遁入空门,出家在天觉寺后,一方面为了保证他的安全,另一方面嘛,也是圣上对李氏宗族始终存有戒心,当时她就说服了先帝,在了尘大师的身边安插下内卫,对大师进行监控。”“原来是这样,所以圆觉和尚就是阴潜在了尘身边、监视他的内卫?”

“对。国老您假如去查阅天觉寺的记录,会发现圆觉和尚是十年前由江南游方到此,被方丈收留后成了库头僧。但这记录其实是修改过的。事实上,圆觉在二十四年前,了尘大师剃度在天觉寺后不久就来了。”狄仁杰慢条斯理地应道:“难怪老夫听说,这圆觉和尚一向嗜酒如命,还荤腥不忌,可寺中长老们却从不对他责罚。想来这么一个小小的库头僧,本就不该如此妄为,何况天觉寺这样一所远近闻名的大寺院,要不是深有内情,只怕圆觉早就给赶出去了。”

“国老说得在理。”李隆基谦恭地道:“我还知道,圆觉潜入天觉寺之前,一直在东西两京以替人求子招摇撞骗,诱奸了不少求子心切的良家妇女,犯下桩桩恶行,事发后他为保性命,便同意加入内卫,接受了潜进天觉寺监视了尘大师的任务,直至他从天音塔上摔死为止。”狄仁杰颌首:“当今之世,确有不少奸恶之徒假借释、道之名行可耻之事,像圆觉这样暴卒于天音塔下,也算是恶有恶报。唔,咱们还是说正题。临淄王,你还没有告诉老夫,为何圆觉摔死之后,圣上就决定将了尘的真实身份告知你们呢?”

李隆基道:“哦,是这样的。圆觉意外死亡后,圣上便要决定是否再派内卫到天觉寺。但她思之再三,认为大师已是风烛残年,且遁入空门这么久,再对他顾忌似无必要。况且国老您也知道,圣上最近两年来对李姓宗嗣又有所亲近,对过去的杀伐亦有悔意,了尘大师已成一代佛学大家,圣上对他宽宥,就是为自己积德,因此她老人家最后决定,就从圆觉之死后放弃监视了尘。也是从那时起,她将大师的真实身份告知了太子殿下和我爹,希望他们能对大师行子嗣之仪,多尽一份孝心。只不过……”李隆基不知不觉皱起眉头:“我们既知大师不愿暴露俗家身份,也不敢妄加亲近。若不是最近几日天觉寺来报,大师病势日沉,恐不久于人世,还坚拒所有的医药,今天我才会带上御医,硬闯大师的禅座。”

说到这里,李隆基直视狄仁杰,咄咄逼人地问:“国老,我方才听了尘大师诵经,他的心中竟似有无尽的悲苦,按说他礼佛多年,早该抛开世俗烦恼,怎么还会如此纠结?难道大师有什么解不开的宿孽吗?”狄仁杰喟然长叹,只是摇头不语。李隆基也不好刻意追问,两人正沉默着,屋内了尘有了动静,狄仁杰和李隆基对视一眼,李隆基十分识相地朝狄仁杰拱了拱手:“国老,您与大师有话说,隆基就先告辞了。”

坐到了尘的身旁,望着他灰白空洞的双眸,狄仁杰凝噎半晌。了尘摸索着抓住他的手:“怀英兄,我知道你来看我了,是岚岚有消息了吗?还有我的女儿……”狄仁杰紧握了尘枯木般的手,喃喃着:“大师,我狄怀英让你失望了,我有愧啊!”

了尘眼中刚刚出现的神采又暗淡下去:“怀英兄,我大概等不及了,真的等不及找到他们了。”“大师,我……”狄仁杰心如刀绞,活到古稀之年,他还从未像今天这样无措、无助和孤独。对了尘说什么好呢?说很有可能是他女儿的姑娘,那个温婉可亲、淳朴善良的姑娘,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被逼走了?而造成自己这样失误的原因,仅仅是出于对“谢岚”的顾虑!面对了尘摇摇欲熄的生命之火,狄仁杰不得不反省自身,终究还是有私心啊。在他的心中,“谢岚”的分量超过了那个可怜的姑娘,只因他是——郁蓉的儿子。

九月的兰州,已是深秋。北风一阵猛似一阵,黄河中浊浪滔天,滚滚拍岸,雄浑壮阔激荡天地。河岸边的山峦上,绿意尽消,只余莽莽黄土跌宕起伏;犬牙交错的碎石间,凋林败草,莫不在凛冽的北风中折腰伏低。好一派萧瑟秋意,更使离人肠断、愁绪无边。

黄河上小小的一叶渡船,正在混浊的激流中穿行。河上寒风凛冽、河水汹涌湍急,渡客们全都畏缩在船舱内。船身不停地颠簸摇摆,浑黄的浪涛泼溅入船,淋湿大片甲板。船家摇动木桨,一边努力平衡着船身,一边对船尾站着的姑娘大声叫唤:“我说这位小姐,外面太凉,浪头又大,弄不好还有危险,快去舱里坐下吧。”

那披着黑色风衣的身影纹丝不动,依旧面向河水,幽暗的双眸中只有逝水东流,就如她生命中那点卑微的希望,也无可挽回地离她而去,再不回头。又一个大浪扑来,船身剧烈摇晃,沈珺单薄的衣裙被打得湿透,她却毫无察觉,自从诀别洛阳,她已如行尸走肉,只是本能地向西而去,哪怕绝望至死,也还是要奉行他的要求,这,就是她现在活下去的全部理由。

“唉。”船家摇头叹息,就连他这么个粗人也能看出,这可怜的姑娘必定是遇上了天大的难事,各人有各人的命吧……他心里念叨着,不忍心再看再想,便集中注意力挥动船桨,小心翼翼躲开又一个湍急的浪头。

船舱内,沈珺的车把式老丁缩在角落里,愁眉苦脸地看着几件行李,耳边不时飘进其他渡客的只言片语。一对中年夫妇正在商量着行程,那锦衣妇人道:“我说相公,今天天色不早了,要不等渡到对岸咱们先歇宿了,明日再赶路?”她的丈夫肥头大耳,形容粗俗,一望而知是名商人,不耐烦地撇嘴:“你想得倒美,对岸方圆几十里都是荒地,哪有歇宿的地方。要歇也得赶到金辰关内再歇!”

老丁迟疑着接口:“嗯,我们今天倒是要在金辰关外歇宿……”中年夫妇一起回头看他:“你们?”老丁指了指船尾:“我是赶车的,就是外头那位沈小姐雇的我。她说金辰关外的荒原上有她家的老宅,今天过河后先歇在那里。”妇人高兴了:“哟,相公,说不定我们可以去这位小姐家借宿?”

她的丈夫还未开口,旁边一个书生摇头晃脑地插嘴:“不可,万万不可啊!”“为什么不可?”商人夫妇和老丁一齐发问。那书生皱起眉头,满脸危言耸听的样子:“你们都是外来之人,所以不知道吧?那金辰关外的荒原上闹鬼!”

“闹鬼?”这下整个船舱的渡客都竖起耳朵来,书生有些得意:“就是闹鬼!闹得可厉害呢,都大半年了。”老丁期期艾艾地问:“那方圆十几里,好大一片地吧?也不会都闹鬼吧?”书生横了他一眼,突然抬高声音:“不对,你方才说什么金辰关外老宅?”“是啊。”书生一拍大腿:“不好!恐怕你们要去的就是凶宅鬼屋!”“啊?”老丁张开结舌:“你……你怎么知道?”

书生大声道:“你们有所不知,这金辰关外遍地赤野,以前不闹鬼的时候都荒僻地可怕,行路之人一般不敢耽搁,更没听说过有人定居。可就在今年年初,刚过完新年后不久,就有路人在夜间看到荒原上鬼火闪动,一连数月夜夜不宁啊。”“天哪,”妇人吓得面色发白,忙问:“这是孤魂野鬼吧?”书生连连摇头:“据说不是的。后来有些胆大之人在白天结伴去探查,走到出现鬼火的地方附近,才发现那里竟有座宅子,只是人去楼空,活脱脱就是所鬼屋!”

老丁咽着唾沫问:“可你怎么知道,那宅子就是我们今天要去的……”书生道:“我在金辰关里长大的,从来不知道关外还有宅院,这所新发现的宅子就是方圆几十里唯一的一处,不是那里又是哪儿?”他又压低声音,凑到老丁跟前道:“听说那宅子后头有座新坟,坟头之上怨气冲天,鬼就是从那里头爬出来的……”

“呃……”老丁恐惧地望向沈珺孤立的身影:“沈小姐说,她就是要回家祭拜新年时刚去世的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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