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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重生(4)

沈槐将李隆基一直送到尚贤坊口,这才转回来。他策马缓步来到狄府门前时,犹豫了一下。本来狄仁杰已经关照他今晚不必在值,他也已经回到沈珺的小院,但方才发生的事情让他有了些新的想法。沈槐突然决定,今夜还是留住狄府。

走进自己的房间,屋里一片漆黑,沈槐站在屋子中央,并没有点起蜡烛。他静立片刻,眼睛慢慢习惯了黑暗,一片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虚幻、凄凉,仿佛传递着来自幽冥的信息。沈槐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他忍受这间屋子很久了,每一个住在这里的夜晚他都觉得沉重而压抑,但是他强迫自己一定要坚持下去。此刻,沈槐终于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压在他心头的重枷如泡沫般粉碎,回首再望时,原来那个人的影响并非像当初所想象的那样坚不可摧。

实际上沈槐在庭州时,就已知道李元芳凶多吉少,多半不可能生还了。但他也知道,狄仁杰一直抱着渺茫的希望,始终不肯接受这个结果。沈槐不着急,这么多时间都等下来了,况且他非常了解狄仁杰对于将来的焦虑,他沈槐不怕再耗得更久,可狄仁杰已经耗不起了。

沈槐想,今天这个孟兰盆节,应该会让狄仁杰下定决心的。

他没有想错。三更才过,门上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沈槐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冲过去打开房门,门口是老宰相稍有些窘迫的脸:“啊,沈槐啊,你今天怎么没有回家去住?”沈槐的心中涌起真切的同情,他温言道:“卑职怕您有什么吩咐,所以……送完临淄王就直接回来了。”

狄仁杰咳了一声:“老夫、呃……今晚有些心绪不宁,到这里来走走。”沈槐伸手相搀,两人慢慢步入室内,同时停下脚步,狄仁杰缓缓地环顾四周,发出一声无限惆怅的叹息。沈槐紧张地思索了一下,还是决定跨出至关重要的一步,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您是想元芳兄了吧?”

狄仁杰明显地怔了怔,片刻,才艰难地挤出一个苦涩的微笑:“逝者已矣,希望他能安息吧。”沈槐低头不语,狄仁杰慈祥的目光在他的身上停驻良久,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沈槐啊,这些天老夫一直在想,元芳跟在我身边整整十年,最终还是捐躯于边关,虽说这也是他的心愿,但、但老夫总觉得有愧于他啊。若不是因为我,元芳的命运应该不致如此坎坷。”顿了顿,他语重心长地道:“沈槐啊,老夫不愿在你的身上重蹈覆辙。”

“大人,您?”沈槐惊惧地瞪大眼睛,狄仁杰对他安抚地笑了笑:“别急,别急。沈槐啊,今夜老夫与你说说心里话……老夫已是风烛残年,恐怕时日无多了。而你正是年富力强,不应该在我这老朽身边消磨时日,”“大人!”沈槐又失声叫起来,狄仁杰拍了拍他的手臂:“你先听我说完。老夫不是要赶你走,只是想让你有个更广阔的天地,施展你的才能,当然,因你是老夫至为信任之人,老夫自然还要将心腹之事托付给你。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沈槐蠕动着嘴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狄仁杰轻叹一声:“沈槐啊,你好好考虑,老夫决不想让你为难。不论你的决定为何,老夫都会尽力保你一个好的前程。”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回到书房很久,狄仁杰都无法平息自己的心潮。沈槐当然不会知道,就在还不算很久的过去,狄仁杰和李元芳也曾有过一个关于前途的谈话,正是这次谈话,将李元芳最终引上了远离之路。对于狄仁杰来说,今夜是如此相似,又是那样不同。这一刻他的心痛鲜明到了极处,只因那失去的再不复来。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仙境。

“哗啦,哗啦……”湖水轻柔地拍打着细密砂土铺就的湖岸,单调的拍击声让周遭的宁静显得益发空淼、安详。在炎炎列日下曝晒了整个夏季,清冽的湖水自顶至下暖意融融。从远处雪山之巅吹来的清风,挟带着夏末初秋的舒爽,刚刚拂过湖面,便沉入温润优柔的百顷碧水之中,再不见半分冰凉。

这水声在悠长深邃的梦境中一直伴随着他,让他倍尝艰辛、历经磨难的身心得到从未有过的安宁。现在又是这水声,引导他从无尽的黑暗中苏醒过来,李元芳睁开眼睛,一缕金色的阳光从头顶上的绿叶丛中轻盈跃下,在他模糊的视线中幻化成一张闪着金光的妍丽面容,这面容让他感到如此亲密,他努力眨了眨眼皮,希望能看得更清楚些,这张脸上苦尽甘来、悲喜交加的绝美笑容。

“真巧,我刚想叫你呢,你就醒了。”裴素云端着个粗瓷碗坐到他的身边,碗里正冒着热气,一股香味扑鼻而来。李元芳所躺的是一张临时搭起的木榻,搁在一棵几人合抱的大树下,墨绿色的浓荫如顶,既遮去了刺眼的阳光,也挡住了北面高耸的雪山上吹来的冷风。往前几步,便是如镜面般平整的一片碧湖,清淳的湖水倒映着如洗的晴空,那透明纯粹的蓝,蓝到令人心惊、蓝到催人泪下,仿佛聚汇了人心中最深刻的忧伤,伤到尽头,才凝结成这样一片无以言表的湛蓝。

“吃点儿东西吧。”裴素云将瓷碗搁在一旁的小木桌上,就要来扶李元芳。他却抬起手将她的胳膊挡开:“我自己来。”裴素云一怔,下意识地又把碗端起来,呆呆地看着他微蹙眉尖,一边吸气,一边咬牙撑起身子。试了好几次,李元芳总算费力地坐好了,抬眼看到裴素云的样子,问:“你怎么了?又哭什么?”

裴素云低头拭去泪水,从碗中舀出汤来,送到李元芳的嘴边,勉强笑道:“这里没有牛羊,但是有鱼。你尝尝这鱼汤,比别处的更鲜美些……”李元芳在她的手上就了一口,随即皱起眉头:“咸的。”“啊?”裴素云不相信地收回汤勺,自己啜了一小口:“不咸啊?明明是甜的?”再看李元芳,眼睛里闪动促狭的光芒:“掺了你的眼泪,所以咸了。”

“你!”裴素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重又把勺子送过去:“快喝吧。”看他老老实实地喝了几口,裴素云才轻声道:“说起眼泪,这镜池相传就是由草原女神的泪流而成的,然而这湖水却是甜的。”

传说,草原女神爱上了天山之巅的雪域冰峰,万般求索而不得回应,后来草原女神终于决定,只要能天长地久地守候在他的脚下,日日夜夜地凝望他,便也满足了安宁了幸福了,所以她虽然流着泪,那泪水的滋味并不咸涩,却是欢喜而甘甜的。她的泪水流了千年万年,终成这泓碧水,名为镜池。

“镜池,”李元芳将目光投向那片引人沉沦的蓝,喃喃地问:“这名字也是传说中来的吗?”裴素云轻吁口气:“当然不是。”她看了看李元芳:“你猜猜,这名字是何人所起?”李元芳向后靠去,轻轻摇头:“这还用猜吗?……裴冠。”“你呀,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裴素云闪动着欣喜的眼神,倚到他的身边,李元芳抬手抚弄她的头发,良久,才叹道:“我的女巫,你还有多少秘密,多少神奇?”

“没有了,所有的秘密,一切的一切,都交给你了。”

弓曳,是西域人从小便从长辈那里听说的人间仙境,据说雪山碧湖构成了弓曳稀世罕见的美景。传说这里四季如春、山花终年烂漫、湖水甘甜如饴,奇树仙果、丽鸟飞鱼,凡人只要能踏足此地,便是到了天堂,从此无病无灾,终生都将得到神灵的庇佑。但是,却从来都没有人能够找到弓曳。于是大家认定,弓曳只存在于幻想中。

还是裴冠,这位才华横溢的冒险家、浪漫的探索者,在庭州的西北方向找到了这块梦中仙境。当他历经千难万险来到此地时,方才明白,这里绝伦的美景固然稀罕,但真正使弓曳成为传说的,是她被群山环抱,同时又被沼泽阻隔而遗世独存的环境。任何世间的纷扰都沾染不上这片净土,弓曳,是最纯洁的处子,在雪山和蓝天之下静默着,不向外遗漏一丝艳光。

因此对弓曳,裴冠没有像对伊柏泰那样制定出种种计划,他甚至一直都没有告诉自己的儿孙这个秘密。直到他心爱的女人离世而去的时候,按照萨满的习俗,裴冠将爱人的遗体焚化,随后才带着儿子,和盛着爱人骨灰的陶罐走进森严的布川沼泽。

在镜池边,裴冠洒下爱人的骨灰,看着那随风飘扬的白尘缓缓落上湖面,顷刻便消逝在无尽的幽蓝之中,裴冠含泪微笑着,对一边哀哀哭泣的儿子说:“不要悲伤。人皆有死,死而能有这样的归宿,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幸运。我的孩子,今天你的娘亲已化入镜池,明天你也要把我送到这里来与她团圆。再以后,让你的孩子也把你和你的女人送来,我们一家世世代代便在这弓曳仙境永聚不散。”

自那以后,裴素云的祖父、祖母乃至父亲、母亲,都以同样的方式化入这片湛蓝。裴素云最后一次来到这里,就是十年前将裴梦鹤的骨灰送来。当年十七岁的少女捧着陶罐,在一个严酷的冬日孤身穿过布川沼泽,她在镜池边流了整夜的眼泪后便决然离去,以为再来的时候自己也将是被盛在陶罐中的一抷灰尘……这个秘密,被裴素云埋藏在心底的最深处,不论蔺天机还是钱归南都不得而知。

故事说完了,耳边依旧只有湖水拍岸的声响。裴素云紧紧依偎在李元芳的胸前,许久都听不到他说话,抬头望去,惊讶地看到他眼中的一抹清光。裴素云连忙直起身,柔声问:“呀,你怎么了?哪里难受吗?”李元芳将脸侧了侧:“死而能有这样的归宿……我想过无数次死,但从来不敢奢望一个归宿。”他转回目光,声音重新变得十分平静:“大概就是这个原因,我总是不甘心就这么死了。”

他的话让裴素云又是一阵心痛,她竭力克制才没有再次落泪,正自伤感,突然身边“喵呜”连连,哈比比在脚下声嘶力竭地叫起来。裴素云定睛一瞧,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这阴险的黑猫盯上了搁在榻旁的鱼汤,想乘裴素云和李元芳谈话之际偷着尝鲜,鬼鬼祟祟地潜行到鱼汤边,刚伸出爪子,就被安儿一把揪住了猫尾巴。

裴素云笑着让安儿放开哈比比,抱着它坐回李元芳的身边。可那黑猫却是百般不爽,在裴素云的怀里拼命挣扎。李元芳微笑:“放了它吧,它不喜欢我,因为我得罪过它。”“哦。”裴素云恍然大悟:“对啊,我还在纳闷呢,它怎么老是离你远远的。”她松开手,哈比比果然一溜烟跑开去,裴素云冲着它的背影抿着嘴笑:“这只坏猫,咱们第一次见面还是因为它呢。”

“嗯,这次也是靠它带路穿越布川沼泽。”李元芳沉思片刻,问道:“有一件事你还没告诉我。”“唔,什么事?”“我们为什么不呆在庭州,而要来这个地方?”“这……”裴素云的脸红了红,支吾道:“也没什么,这里无人打搅,我觉着能让你好好休养。”“那也不必连夜赶路吧?”裴素云低头不语,李元芳注意地观察着她的神情,稍顷,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这里真好,是我这辈子呆过的最好的地方。”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李元芳随意地问:“哈比比如此重要,你就不怕它万一丢失或者生老病死,就再也无法穿越布川沼泽吗?”裴素云轻笑:“在给我们做酸奶的邻居大娘家里,养着一窝哈比比的儿女们,只是无人知道它们的联系罢了。其实过去哈比比闯了许多祸,钱归南也问过我为什么不干脆把哈比比扔了,他怎么会知道,哈比比这么有用处。”

李元芳沉吟片刻,又问:“确实没有任何人知道你识得来弓曳的路吗?”裴素云肯定地点头:“弓曳是传说中的仙境,没有人相信它存在于世间。当初曾祖父只是在探寻去东、西突厥的密径时,才发现这个地方的,也算是意外的收获。”“去东、西突厥的密径?”“嗯。”裴素云悠悠地道:“我听父亲对我说,在曾祖父的那个年代,北部的金山山脉里有许多纵横交错的小径,有的可以直达东突厥的石国,有的可以迂回到西突厥的碎叶,曾祖父曾经将这些路径全都详细地记录了下来。而所有的这些路径到了弓曳之后,就因为布川沼泽的阻隔而断,所以在大周这一侧从来无人知晓。不过……”“不过什么?”

裴素云轻轻叹息了一声,视线投向北部连绵的雪山山脊:“后来曾祖父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了伊柏泰,又因为他想要把弓曳保留成我们家族的圣地,便把关于金山密径的记录全部销毁了。这样进入弓曳就只有布川沼泽这一条路了。”李元芳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金山山脉,摇头道:“我不明白,难道东、西突厥那一侧就再没有人发现过那些密径?”裴素云微倾下身,轻抚他的面颊:“你的问题怎么总是那么多?累了吗?歇一会儿吧……”

李元芳合上眼睛,周围再陷寂静,裴素云紧靠他躺下,感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有些担心地搂住他,柔声问:“伤口是不是很痛?”李元芳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道:“就是左腿痛得特别厉害,你帮我看看。”裴素云忙掀开盖在他身上的薄被,仔细查看腿上的伤口,咬了咬嘴唇道:“箭伤倒还罢了,麻烦的是又被毒虫咬过……”她哽咽着说不下去,李元芳睁开眼看了看她,淡淡一笑:“你说,我会不会变成瘸子?”

裴素云惊道:“不会的,你瞎说什么!”“其实也没什么,”李元芳平静地道:“我从来没怕过死,但曾经很担心自己会断手、断脚,成了残废什么的……不过,想多了也就不担心了,反正总能活下去。”他握住裴素云的手:“只要你不嫌弃我就行了……你会嫌弃我吗?”

裴素云又是心痛又是着急,颤着声音道:“我说不会就是不会的,你别再胡思乱想了!”李元芳却用全力攥牢她的手:“回答我,素云,我要你说给我听。”裴素云浑身一震,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称呼她,她定了定神,噙着泪水向他微笑:“我的亲人,不论怎样你都是我最亲的人……你、你受了多少苦啊……”她最后的话没有能够说完,因为他们的双唇紧紧地贴在了一起,她的舌尖尝到了他的眼泪,很苦,但那淌下心底的泪却又分明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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